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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之一 楚国无以为宝,惟善以为宝

言思君子温如玉,美玉从来价独隆。却怪人间多兀突,只随口舌斗机锋。

这四句诗,是说那贵人不贵物的把柄,只为其中也有说得行得的,也有说得行不得的,也有不曾说出,一心要行的。大凡人生在世,居下位者,必择良友,居上位者,必求贤臣。那些玩好嗜欲之物,一毫也不可沾染。若是略略分心去了,那里还记得什么好人歹人,昏懂懂过了一世,把君臣朋友都弄疏了。所以说道:

从来玩物多丧志,不是人迷是自迷。

若论珠玉币帛等类,是不该在玩。好内算的,祭天地、祭宗庙,那一件不用着他?见天子、见国君,那一次不用着他?就是人家会大宾大客,遇大婚大丧,那一番不用着他?不比狗马土木,可以丧身亡国。若是一心耽恋珠玉,只怕比狗马土木差不多了。正是:

人心若果多偏好,便是沉沦苦海中。

有一等人,体备道德,游心自然,把一切外物任其倘来倘去,这是最上乘的了;有一等人,苦心学问,敬士尊贤,又能禁嗜绝欲,清净守正,这也还是上号的;又有一等人,内怀膻慕,口设雌黄,只将虚文夸耀于人,就是当时的人,也被他压倒了,就是圣贤也取他这番说话说得有理,只是在他自己身上未免有些霸气,难逃后世报应;又有一等人,心内只想功名,口中只念珍宝,或时听着别人说话,也觉目睁口呆,只他念头上决不肯放松,就是自家眼前不能得的,到子孙手里也毕竟成就了,这也是坚心之报。正所谓:

欲知后世因,今生作者是。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。

如今试说一个宝玉的故事。当初春秋周末时,列国中惟有晋楚最大,他国家既已强盛,君臣们未免就在玩好上去做些工夫。所以,晋有良璧,名为垂棘,楚有美玉,名为白珩;都是名闻诸侯,彼此交羡的。那时,两国的臣子也都好着奇珍异宝,大家不以为怪,只是霸国之余,外面又要说得冰清玉洁,不肯轻意应承,这便是他们的毛病了。且说楚昭王驾下一个臣子复姓王孙,名圉,人材聪俊,口舌便利。原是个读书有学问的人,又兼越历世事,把一个人竟造到绝顶伶俐的了。他也自恃才高,把人都不看在眼里。所以,官居下大夫之职,常是郁郁叹息,不能称心。有诗为证:

碌碌蜗蝇滚滚尘,英豪矢志赋阳春。满怀空有昂藏志,徒向风尘寄此身。

他胸中也还服着两个人,一个是观射父,他在楚国现为上大夫,凡是一应四方往来的辞命,都是他来答应。你说那些训辞怎么只该是他一个包揽?也只为别人做来的,未免有些一差二误,若是经繇观射父的手笔,便觉妥贴停当。真个是胸中抱锦绣之奇,笔下具鬼神之妙。及至传之四方,那一个不钦服他?故此,昭王极其信任,一日也少他不得;满朝文武人人尊敬,个个拜服,就是王孙圉极道自己博雅的,将观射父比一比看,自然有些不及他处。当时国人有谣曰:

观射父、观射父,出言有威文中虎。直竖齿牙啮蜀秦,横舒口吻吞齐鲁。

更有一个心服的,名曰倚相,现为左史,掌管训典兼领祭祀。他借物寓意,颇有讽谏之名,加以年丰岁熟,人民乐业,都说鬼神享福所致,这又是他祭祀的有功了。这些祝史之职,虽不算做尊显,倒恰常常得与君王亲近,甚是荣宠。王孙圉见他也觉谦退几分,况且理繁御剧,王孙圉自揣也觉才调不及当时国中。有谣为证:

左史倚相,福口时降。磬香意在鬼神先,规讽直居廷臣上。

王孙圉每每将此二人踌蹰忖度,或时自觉逊让他一番,或时思想步武他一番,或时偏要高出他一番,故此谈论之间,只把他二人做个话柄,就是那个执政大臣,倒也不挂在他口角上。这是:

高谈肆志非无礼,傲骨从来不让人。

原来这些诸侯通好,全靠着聘问一节,比年一小聘,三年一大聘。小聘大夫往,大聘卿往。那时楚国正当小聘之期,昭公聚集众臣,差拨出使官员,其时众臣商议道:“别国都不打紧,只有晋国他是第一个大邦,况且又是楚国的对头,少有差错,却被别人取笑。只虑大夫中贤能的少些,观射父倚相,又是朝廷一日缺不得的。算来算去,到是王孙圉好,众臣一齐举荐他。昭王允荐,即便分付该衙门打点礼仪,并一应费用与圉随从人役等项,各各赍发前去。那时王孙圉领了这差,也觉欢喜非常,这也是有事为荣的意思。诗曰:

谁言下位录微长,聊寄蜉蝣楚楚肠。今日飞腾应借翼,口含天宪往他方。

回至家中与父母妻子说了,大家都一齐欢喜。当下就整备酒席,阖家团坐。一边有许多料理家事的说话,一边有许多路上保重的说话,果然人逢知己,酒落欢肠,王孙圉竟吃得酩酊大醉。丫鬟们一径扶到床上睡了,直到四鼓方才醒觉,把日间事情备细想了一回,把已后着数备细算了一回。那些一天欢喜都不知抛到那里去了,心上反自有些懊闷。你说王孙圉为何到懊闷起来?他自想在楚国里,平日不知夸了多少口,轻薄了多少人,自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。如今差到晋国去,只怕三晋这样大去处,必定有若干能事的豪杰,倘若礼文节目上被他捉了破绽,岂不可羞可耻?就是没有失误,也不能出言惊人,威威蕤蕤。这样回来,难免旁人背地谈论。想了又想,算了又算,不觉直到天明。只见家人们整备肴馔的,打点行李的,纷纷都起来了。那王孙圉是自己有正经事的,那里睡得牢,起身吩咐家里一番。只见管门的进来禀道:“陪老爷到晋国去的众官在前厅候见!有来聘问的故事,大夫做了正宾,还有上士、下士、中士陪去,唤做上介、中介、下介,这些来候见的正是为介的了。”王孙圉回复道:“此时事忙,少刻驿中相见便了。”门上人领命,就去复了他们。王孙圉吃了茶饭,别了父母妻子。出门来,竟去辞了昭王,领了礼仪,一直到城外馆驿中,会了一班同行的官员,点了长随的人役,上马去了。诗云:

无限心中事,匆匆未及言。马嘶芳草地,人在梦魂天。

仙客羊车引,使星鸟道悬。丈夫并无泪,不洒别离间。

一路前来,免不得晓行夜宿,露处风餐。幸喜得同伴人多,不苦寂寞,及至触起心事来,不觉沉吟半晌。你看路途中风景,果然可图可画。但见:

红尘亘道,白雾横天依栖。古驿壁上,无非风雨之痕。奔走长途,骑昔竟如渍汗之店。兵卒呵随,偏把辛勤控诉。官厨供给,徒将口口迁延。日暮犬声,惊客至晨光,鸡唱搅人眠。

不止一日,早已到了晋国都城。郡城中人物繁华,气象丰豫,比着外方气象,又自不同。后人有古风一首单道晋邦之盛:

河朔称豪富,繇来天下传。士民多辐辏,济济尽英贤。

辨说能惊世,奔腾若涌泉。五陵裘马子,游侠宛如仙。

举袂成云矣,挥戈可代烟。绮罗间锦绣,金玉满市廛。

积粟多红朽,盈箱半是钱。兵戈尽锋锐,卒马喜披坚。

臣宰勤于职,君王独泰然。当今谁似此,天下莫强焉。

后人又有七言绝句一首,单表晋国累朝霸业,相继不绝。诗曰:

文公城濮雅登坛,景定襄灵世踞盘。不似齐桓与秦楚,身终霸业遂消残。

却说晋国员役,接王孙圉到了公馆,当晚歇息。次日五更时分,王孙圉和众介们一齐起身,大家斟酌了一番仪文节目,随即行动,来到晋朝。少不得晋主自行客主之礼,王孙圉自行君臣之礼,这是有个一定的。旧规不必说得,果然大邦气象,昌明伟丽,比别国不同。但是,从中未免有几处僭拟天子的所在,这个便是他们的失礼了。只因楚国也有常去做僭拟的事,所以,王孙圉见惯了倒也不觉晋的不是。当下聘见礼毕,依然辞别出朝。过了数日,晋主觐行燕飨之礼,那时掌国的上卿便是赵简子。他原是赵宣子赵衰之后,累世俱为正卿,就是人人称说的赵孟之家了。他做人是极肯招贤纳士的。所以,当日孔子曾要西见赵简子。他闻得遽伯玉为政,就不肯起兵伐卫,这都是他的好处。只因世袭爵贵,又有贤名,未免凡事都率意些。他既做了晋国上卿,正不知见过了多多少少人物,就是这飨礼,正该是他料理的,他也只算做等闲之事。你说那飨礼排列得如何?但见:

水陆并陈,珍奇齐列。肴胾羹汤,无非是牛羊鹿豕。醢浆加豆,半用着姜蒜葱茄。行献酬介摈洗觞,告三餐主宾下咽。全仗周官三尺礼,好逼人间万种邪。

那时,晋定公端冕居上,赵简子鸣玉以相,其余还有许多趋跄奔走的官员自不必说。不移时,只见王孙圉逶逶迤迤和着众介们一齐俱到,但闻得闹哄哄一场,无非是些谦让拜揖的套子。少不得是定公自居上座,王孙圉坐了客位,赵简子在主位上陪了,其余介摈们依次而坐。那时,赵简子见王孙圉是个下大夫,那里肯用着心去对付他。那王孙圉又想着赵简子是个正卿,若能捉个空隙,折服他倒了倒是个绝妙的关节。见赵简子侈然自得,绝无踌蹰顾虑之意,王孙圉偏自觳觳觫觫,暗作提防。起初,先说通和好,致殷勤的话,后来又说些国家的事体。两个渐渐说得入港了,那赵简子便把寻常这些游戏肚肠,趁口问他一句道:“楚之白珩犹在乎?其为宝也几何矣?”只见王孙圉便蹙着眉头细细算计道:我如今楚国里还有许多宝贝,把来说与他听,唬他一唬,也算得一节夸大的局面。又算计道:难道他偌大一个晋国偏没有几件宝贝的?他或者把这句话挑动我也不可知,我万一说得不多几件好东西,他或数出许多来,这便是打着他的拳窠了,倒不如另说一种番镶说话,把这些宝物都说得一些也没用处,他又不曾打点这家说话,答应不来,岂不扫兴?这也是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的意思。算计已定,便就昂然对着简子道:“若说白珩,未尝为宝也。楚之所宝者,曰观射父。善于辞命,使四方诸侯无敢以寡君为口实。又有左史倚相,善于祝史,使上下鬼神无有怨痛于楚国。这便是楚国之宝了。若夫白珩,先王之玩也,何宝焉?哗嚣之美,楚虽蛮夷,不能宝也。”这一席话把赵简子说得垂头丧气,默默无言。那王孙圉就觉得翩翩得意,竟不是起初那一种觳觫的光景了,举止行动也自添了无数光采。虽则是违心之言,他也只图个一时快意,其余都不管了。那赵简子明明晓得玉也是该贵的,心中甚是不服,为因没有一篇说话可以胜得他,所以只得郁郁而散。不过数日,王孙圉辞了晋君回楚复命。免不得昭王自有一番慰劳的光景,同寮亲友自有一番探望的光景,父母妻子自有一番叙别的光景。这也不必细讲。从此之后,那一个不说王孙圉善于辞令?所以,昭王也就重用他了。后来圣门都把这句惟善以为宝的说话,将来做个证据,可见玉是断不该宝的。有诗为证:

三湘荆楚信多才,晋国公卿何太保。言内输赢今已定,欲求反尔再生来。

数十年后,生出一个卞和,住在荆山之下。自从生他出来又没甚么传授,他偏生会相玉石的好歹。一日,望见荆山顶上发出异采来,他急忙走去看时却正是一块美玉,尚然孕于石中,他就取将回来。想道:这般美玉也不是寻常人家用的,况且当今国王甚是好收宝物,拿去献与他定有重赏。那时楚国正是厉王在位,卞和竟将此玉去献与厉王。呈使玉工相之。工人道:“此乃石也。”厉王大怒,把卞和刖了左足。那卞和只指望得些赏赐,岂知倒受了一场痛苦。不过数年,又是武王立了。卞和又捧玉去献,玉工相之,又道是石。武王又把他刖了右足。再过数年,是文王立了,卞和抱璧而泣。王使玉工破之,果是至宝。故此人都称为和氏璧,后来做了传国玺,便是万世的至宝了。这且不必多讲。此玉在楚不多时,又归于赵。那赵正是赵简子的子孙。因韩魏赵分了晋国,故此他也是一国之君了。那时秦国最强,欺心来要这璧,曾许把十五城与他兑换,赵也只是不肯。后来商量已定,遣文臣蔺相如为使,持璧到秦,与他交割那一十五城。那秦国其实是骗赵的。蔺相如预先使舍人怀璧归赵,自家单身在秦,不怕秦不送他回去。及至那秦国起兵伐赵,要夺这璧,赵又有武将廉颇杀得秦兵大败而去。秦国也只得无可奈何。赵国全亏着这廉蔺两个人。后来赵王去封禅西岳,那西岳神降言曰:“汝祖简子有功社稷,他曾一心想慕白珩不能遂愿。上天怜其勤劳,故降此和璧与汝子孙世守。此璧繇楚入赵,况又美胜白珩,这便是报简子的勋劳了。那卞和就是王孙圉的后身,因他作此夸诈之言,故两次刖足,所以治其诳语之罪。蔺相如就是观射父的后身,廉颇就是倚相的后身。只因美玉原是天地的精灵,比那些玩好的物件不同,故上天降此二人来辅助汝赵。保守此璧,尔国宜善待之。”赵王封禅已毕,就将这一段始末缘繇刊碑立石于西岳之上。故此登临西岳者都能传说这段故事。其余世人多未尝见云:

谩将美玉比贤人,上善曾闻旧楚臣。试问祯祥传国玺,缘何万祀不生尘。

总评:周家祭宗庙,必陈宗器。若说玉不必宝,则天球赤刀是何物欤?岂文武周公尚有失欤?王孙此语大宜商量。

又评:后来卞和廉蔺一段,殊不可信。说来又恰恰如是,使人不得不信也。佛家轮回报之说,岂春秋时先入中国邪!

卷之二 子路问强

侠烈才称男子,精奇始号英雄。像心率意笑周公,礼法全然不懂。

不羡功名熏灼,还须学问消融。有才无学总归空,反把凶灾受用。

这首《西江月》是单道那好刚使气的,往往容易受祸。你说世间最可恨的第一是这些柔眉阴险之徒。那一样心直口快的人,肚肠又干净,作事又爽利,为何容易受祸?只因他性忒条直了,一毫也不去提防别人。那些人偏又暗暗在那里算计他,故此不能免祸。若是真正豪杰,就受祸他也不懊悔的。况且,那一个不羡慕他?那一个不钦敬他?决不像那起柔媚阴险的人,大则骗些富贵,小则讨些便宜,旁人正不知唾骂了多多少少哩!正是:

未受世间半点亏,自知难免千家唾。

却说当初汉高祖驾下一个臣子,姓彭名越,初为梁相,后来竟做大梁王了。他英武绝世,勇力过人,真个是虎豹处深林,蛟龙居巨泽,人人畏服,个个胆寒。所以,他归楚则楚王,归汉则汉帝。那汉高祖全仗着彭越与韩信、英布这三个人的力方才灭得西楚霸王。论功行赏,彭越正封做大梁王。那高祖心中只是有些疑忌他。你说他是个有功的人,为何倒疑忌他起来?高祖想着他们夺得项王的天下,也夺得我的天下,故此一心倒要除了这几个人。那彭越自恃着有恩德于汉帝,汉是决不负我的,倒没一些算前算后之意。不料汉家先把韩信杀了,次后就轮着彭越,不由分说竟自将来醢了。那彭越这一股怨愤之气如何肯散?肢体皮肉虽然斫做肉酱,却一块块飞动起来,竟像不肯死的一般。那些汉人见了都慌得不耐烦,连忙把这肉酱倾于江中,只见那些肉酱都纷纷化作小蟹而去。所以,至今流传都把江口小蟹唤做彭越。有诗为证:

英名盖世莫能俦,却笑英豪惹祸尤。空将肢体供刀刽,落日螃蜞水上游。

如今再说一个身虽被醢,却不曾变作小蟹的。话说春秋时鲁国卞邑人,姓仲名由,字子路。他一生禀性坚刚,赋性粗鄙;一心里专好着勇武拳力,浑身上都是些伉爽直气;语言有信,作事不苟。他家中是个村居,离城百余里,祖遗数棣破屋,更兼几亩瘠田,自耕自食,分明是乡农人家。只因他父母二人俱已年老,服习不得农务,身子空闲了,又思想与亲戚朋友常常往来,才好消磨日子。只为家事又不丰饶,不好说要移到城里居住,恐怕移进城去并无倚靠,何以为生?那子路体着父母的心,竟去城中赁一所空房,择一个日子,把家伙什物都搬了,来请父母二人进城居住,自己仍旧在郭外耕种,以为养亲之计。隔不得三日五日进来,定省一番,移柴运米,那一件不是子路亲身自做的?所以,卞邑城里城外的人,那一个不称赞子路,道他负米于百里之外。那子路虽然是个有力的人,也难道再没有疲乏的时节,怎当他一片真心实意,所以一些也不觉得劳苦。你说他负米时怎生光景?但见:

迢迢旷野,冉冉长途。度阡陌转旋顺,意浑忘肩背之艰,过村落来往如飞。不觉步履之苦,果是欲全一片心,全然不费三分力。

只因子路言行诚实,遂哄然名重一乡了。总是当先日的士人君子,就在畎亩之中身体力行的,不似后世这班寻章摘句之儒,略识几个字,便就裒巾阔带,终日摇摇摆摆,游荡过了日子,把田园世产都抛荒了。假如子路这样人,便是真正君子,所以卞邑这一方就推尊他做第一个人物了。子路自己想道:“像我这样行去,自然是第一流人,难道世上还有高过我的?只我耳朵内常常闻得鲁国有一大儒,号为仲尼。他设教于洙泗之上,我少不得也要与他比一比手段。过了数日,只见子路冠雄鸡之冠,服猳豚之佩,又将长剑一把系于腰间,将去往见仲尼,乃先向父母处禀知。那父母见子路这等一个妆束倒吃了一惊,乃迎而问之,道汝今日为何盛服而来?子路道:“由闻鲁国仲尼当今之大儒也,由欲与之比德度力,决一胜负,非盛服不足以壮吾之威。”父母也免不得分付他几句小心谨慎的说话。那子路昂昂之气那里背住,别过父母,竟自往洙泗去了。正是:

养成鳞甲思吞世,安排牙爪欲惊人。

那日,孔子正在堂上与弟子讲学,子路忽然至前,历阶而升却也并不行礼,惟拔剑而舞。那些弟子见子路舞剑,正不知甚么事故,大家一径散了。舞罢,子路乃问道:“古之君子,固以剑自卫乎?”孔子看了子路,私自回想道:“此人颇有仕道之器,他的好处固在这些气质上,那不好处也在这些气质上,止可通折,不可顺导。若收服得他,实乃吾党之干城也。复对着子路道:“古之君子遇不善则以忠化之,遇暴逆则以仁固之,亦何所待于剑乎?今汝之冠服甚盛,颜色甚盈,天下之人且孰有肯谏汝者?吾实为汝危之。大凡世间人,惟是这起刚直的人傲气固多,服善亦快。”子路听了孔子这些说话,顿觉心地明白。连自己也觉得这些一往之气未免太过些,就在孔子面前毁冠裂佩,从新另去换了儒服,拜为弟子。正是:

名言拨转迷途早,觉路先登快着鞭。

子路自从孔子之教,一心向学,精进不倦。孔子深喜之那学问工夫。内以陶养德性,免不得外边还要习那礼乐射御书鼓这六艺,子路那一件不去讲求?那一件不去服习?一日闲暇无事,就去把那六艺的事理论一番。其时恰好有瑟一面置于几上,子路就将来鼓了一回。你说瑟声果是如何?但见:

操弦动响,倚柱流音,淅淅历历,中多愤竞之情。挣挣纵纵,无非金铁之韵。炉烟时袅而自住,行云既去而复回。高鸣快意座中人,侧听惊心墙外客。

那日孔子燕居在内,忽然闻得一派瑟声悠扬而至。孔子仔细听了一回,不觉失惊道:“此瑟是谁人所作?”侍者回答道:“是子路在堂上鼓瑟。”孔子遂徐徐步至堂上,果见子路在那里操缦。他见夫子到来,即忙把瑟放在一边,上前见礼。礼毕,孔子遂开言道:“先王之制音,以中声为节。流入于南,不归于北,今繇也。不入于中和生育之道,而好为北鄙杀伐之韵,岂能保七尺之体哉?”子路一闻此言,自觉跼蹐不安,烦闷不已,只这一张脸上就像有几十盆火在上面的通红了,一个多时辰还不肯冷。从此之后懊恨无地,悔过自新,夜不思眠,昼不思食,把一个金刚般肥大的汉子竟成了骨瘦如柴的病鬼模样了。孔子也欢喜知过而能改,这便是长进的了。正是:

狐疑难入学人伤,英侠从来情性香。受得几番嗔共喜,返心自识有良方。

子路学业既成,免不得也要为贫而仕。他正要借这俸禄之资,供养二亲的甘旨。那时鲁国中惟有三家最为强横,而季氏又是三家中之最横者。那季氏偏要附这收罗贤士的虚名,一日遣使将厚礼来到孔门求他两个弟子为家臣。孔子细想道:季氏本不该事他的,只是将计就计,这也不可预料,况弟子中多要为贫而仕的,我如今择两个极有才能的去,想来断不误事。故此就遣子路和冉求两人去事季氏。那季氏擅权自用,罔上欺君,就是孔子也不时要讥刺他的。如何到遣二子去事他?一则为贫而仕,是论不得人的;一则从中取事,亦未可知。所以,子路虽仕于季氏,他却不肯依附顺从的,后来竟把季氏的费邑都堕了。你说那费邑正是季氏的窠巢,尚且堕了他的,难道肯帮他做甚歹事无成?那子路一心要弱三家,故堕费邑之后,又去堕那孟氏的郕邑,攻他不克,事卒真成,这是后话且不必细讲了。那时,小邾大夫名射者,据在句绎地方。他叛了小邾,要来奔鲁季氏,请与之盟。小邾射道:“吾但愿得子路之一言足矣,何必用盟季氏。”连忙差人来请子路商议,子路坚辞不允。季氏只得又挽冉有来劝他道:“小邾大夫不信千乘之国,而信子之一言,子亦可谓重矣,何以辞为?”子路道:“鲁若欲征伐小邾繇,虽死于小邾城下,亦无所怨。今彼叛君而来,不臣之徒繇义不与之言也。”季氏终不敢强子路,而寝其盟。后人看到此处,有诗一首,单道子路的好处。诗曰:

名闻邻国千钧重,身镇本邦百炼坚。义士一言重九鼎,其如义士不轻言。

那子路闻得蒲邑中甚多壮士,常自想道:“吾辈生于天地间,若不能服尽世间的壮士,也算不得一个豪杰。今闻蒲邑多士,安得一日为宰于蒲,得与那些壮士往来一番,他若服我,便见我的力量,若不服我,就见我的不济处。再加些学问,自己勉励才好。毕竟是有志者事竟成,亦是人有善愿,天必从之。不知怎么样,子路一日果然做了蒲大夫。子路自授此职也觉满怀欢喜,归家去别了二亲。那父母见他做了大夫,自不觉有许多快活的言语,更不觉有许多叮咛嘱付的言语。子路领了亲命,又来辞别孔子。孔子自闻得子路为蒲大夫,便甚忧这蒲邑难治,及见子路来别,便对他说些恭敬宽正的道理。子路听了孔子的话,如获珍宝一般,牢牢记在心里。若是后世那些做官做吏的听了这样说话,毕竟笑他迂腐,怪他执板,那里肯放在心上。可见圣贤们作事真真在道理必体认,不是胡行乱做的。子路治蒲三年。孔子一日恰好打从那里经过,忽然想起道:子路在此治蒲,我甚忧其难治,如今已是三年了,往往闻得人言传他颇能理事,想来耳闻不如目击,我今日正在这里经过,何不亲自观看一番,便知端的。孔子自郊入邑,自邑至庭,细细观其人民政事,再三叹赏。子路闻知连忙出来迎接,与孔子见了师弟之礼。那时御车的就是子贡,子路又与子贡见了朋友之礼。大家都叙了些寒温的话,后来又说些道义的话。住了数日,孔子与子贡又要起身,往别处去,子路一直送至郊外方回。正是:

心力今番俱已瘁,应知到处有风光。

子路在蒲果然百姓安堵,工商乐业,就是平日所称的那些壮士,那一个不敛容伏首?况且子路又极肯鼓舞作兴他们。所以,一发彼此相得。不料祸从天降,福过灾生。子路的父母双双得病,遂至危笃。他原是至孝的人,闻知父母有病临危,即忙致政回家去了。子路既出了仕,那些汤药之费不必讲的,兼以亲身伏侍调理,可谓至矣,尽矣。只因犯了笃症,虽卢扁再世,焉能挽回?半月之后,呜呼哀哉,一死不能复生。子路居丧,哀毁骨立,真可谓生事尽力、死事尽思者矣。正是:

欲极终天恨,滔滔未有涯。泪酸目自竭,心碎痛方赊。

有血偏如鸟,无云可望家。支床惟藉骨,肠断素輀车。

子路居丧三年,兀自余哀未忘。一日来见孔子,孔子劝再仕。子路道:“繇之出仕,原为二亲,非自为也。今亲已死矣,安敢言仕?”孔子道:“吾辈生于天地间,果然替世上做得一分事,正是广我的孝思处,岂可把这孝道忒看得窄狭了?”子路道:“夫子训诲,繇岂不知,只是这鲁国里想是不能用我们的了。每见夫子历聘列国,繇以二亲在堂,不能随行。今二亲已没,夫子若是周流天下,繇愿不辞劳苦,与夫子共图进取。一则济世安民原是我辈的本念;二则各处的高人贤士也须与他识认一番。不识夫子以为何如?”孔子道:“正合吾意,久蓄此心,今复得子为伴,可无虑矣。”遂择日起行,一师一弟远远望前途而去。但见:

行遍青山绿野,游穷锦界花城。诸侯们、公卿们、大夫们,倒履以迎,扫席以待,爱听他口内经纶。樵山者、渔水者、耕野者,侧目而笑,横口而讥。妒杀也尘中车马,旅店中戒不得沽酒市脯,地图上单只少浮海居夷。好一副素王素臣,倒做了难师难弟。

子路跟了孔子周游列国,不知经了多少风霜,受了多少困苦,也不知见了多少君卿大夫,还不知遇了多少逸人隐士。当日困于陈蔡,子路未免有些愠见起来,及至孔子去见南子,他就公然不悦。这都是他高明之性,爽直之气,自不必说了。途中每每遇着隐士,那些人都自埋名隐姓的,那一个不与子路接谈,也都道子路是个当今世上的人物,那一个不与他议论个高低。他们既不肯把名姓说出来,但看他隐于下吏的,便唤他做晨门,唤他做封人;若是隐于耕稼的,便唤他做长沮,唤他做桀溺;幼的便唤他做童子;老的便唤他做丈人。一任他笑着栖栖皇皇的不是,一任他说那隐遁的好处。子路只是坚心随着孔子,东奔西走,便是不得遇合,也都听天繇命,绝无怨悔之心。正是:

道途今日心如石,盟结当年臭似兰。

孔子既已倦游归鲁,却好楚王闻得子路之贤,遣人将币帛礼物来聘子路。子路遂别了孔子,竟自入楚去了。那楚国原敬子路是孔门高弟,及见了他,果是举动高洁,作事有方,愈加畏服,遂授子路为大夫。那子路在楚累茵而坐,列鼎而食,行车百乘,积粟万钟,好不富贵,好不受用。只是那楚王聘子路的心,原是慕名,没有甚么真心要用的。你说这些圣贤们,他真心要行道的,岂宜苟图富贵?子路见楚王不足与有为的,竟自挂冠而去。

慕义空成图上饼,萧然归去一身轻。

子路自弃楚大夫之职,依旧扮作游士,半肩行李,跋涉山外,少不得晓行暮宿,渴饮饥餐。一心只指望回去依傍着孔子,退老于洙泗之上。那归鲁的路,正好打从卫邦经过。那卫大夫孔悝,外貌极像一个刚直的,中心实是奸险。子路一见了他,竟道他是个好人。你说子路为何就道他是好人?那孔悝正要假借招贤纳士的名色,又闻子路是鲁国贤人,故意装出光明正大的腔子,况子路又是极爽利的人,所以不去查他平日做人歹处,片言相合,遂自倾心托胆,与他交好。那孔悝也自再三款留,佯加钦敬,子路就做了孔悝的邑宰,竟在卫国为臣了。那时,卫君正是出公辄,当初太子蒯聩,得罪于灵公,惧诛出奔,及灵公卒,出公以嫡孙当立为君,其父蒯聩居外不得入。晋赵鞅纳蒯聩于戚,蒯聩居戚,乃使人暗与孔悝通谋道:“如今太子在外,欲入为君,如能协力同谋,则富贵当与子共之。”孔悝自恃才高,每恨出公不肯重用,听得这说,要逐出公,另换国君。极是中他的计谋,况且又说富贵同享,比出公不重用的如何?他心窝里好似个虱子窠一般,东钻西钻,实是痒得熬不过了。只是眼前又干碍子路在这里,他是个刚直的人,若要用他做不义之事,不惟不从,毕竟就要叫喊出来,不曾得福,先自惹出一场大祸。孔悝因此瞒过了子路,自去与别人商量,先着来人去回复蒯聩道:“这事非同小可,只要太子拿定主意,余外俱是孔悝一力耽当,自然停妥。但事须谨密,少有漏泄,其祸不小,请太子酌量定了,自当使人通知也。”那孔悝自与蒯聩私约之后,惊惊惴惴,惟恐子路知觉,日夜不安,偶尔心生一计,欣然便要行事。这计果是如何?正是:

凭城狐鼠多奸计,拟困蛟龙入釜游。

一日,子路正在衙署理治政事,忽见一人走过来禀道:“孔大夫有要紧事,即刻请去商议。”子路遂乘了车,竟到孔悝宅里。只见孔悝坐在中堂,见子路到即便起身相迎,见毕坐定。孔悝遂开言道:“太子蒯聩挟晋国之势,欲夺君位,如之奈何?”子路道:“如今君已定矣,何不御之?”孔悝道:“朝中诸臣皆是懦弱,止可安享爵禄,有事谁敢当先?意欲相烦吾子往拒晋人,只是你我俱不曾受得朝廷的甚么高爵厚禄,替他出力也觉得不甘心些。”子路道:“子言差矣!爵禄虽有高下,臣子总是一般,食人之食,必当终人之事。若有用着我处,虽死不辞。”孔悝道:“如今尚然不消用兵,晋国现遣一个使臣在城外驿中,先来讲礼,然后用兵。吾子若肯去与他辨折一番,说得他理穷心服,则事可大定矣!”子路道:“这却何难?我当即往见之。”孔悝复叮咛道:“这是大国使臣,不可轻易。”子路道:“只论理之长短,那论国之大小!”遂欣然命驾而往。正是:

青龙白虎同行,吉凶全然未保。

孔悝只等子路出了门,一面就差人去请蒯聩,一面聚集家徒,各各赏犒酒食,随即付与兵器一件,听候指挥。只见蒯聩正在那里悬望孔悝的消息,闻得孔悝着人来见,即便向前问道:“大夫有何话说?”那人道:“大夫特来请太子。大夫已在家中整练兵卒,只待太子一到,即便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,杀入宫中,则大事可顷刻而定也。”蒯聩大喜,即脱下平日所穿冠服,换了民间服色,打扮起来像个百姓一般。随又唤两个心腹的过来。这两个心腹是谁?一个叫做石乞,一个叫做狐黡。二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,能开硬弓,善使铁戟。蒯聩一向有心要图大事,故养此二人在身边。正所谓养军千日,用力一朝,也教他改换衣装,密藏利器,紧紧跟着,以为护身之计。其余还有许多兵卒,都教他改换衣服,杂在百姓中间,混入城去,各人与他一个暗号,在孔大夫门首聚会。蒯聩自己同了来人,带了石狐二人径奔孔悝家里。只因改换衣装,却是百姓,没人提防。所以,他们一径进城,又一径去到孔悝家里,并无知觉。蒯聩一进门来,果见他家中个个持刀执剑,人人擦掌磨拳,准备厮杀。蒯聩先自作谢孔悝,随即着人出去知会那些兵卒,问了暗号,然后放他进门。不一时,兵卒俱已到了,两下合兵一处,传下号令,就使石乞狐黡二人当先,孔悝家徒在前引路,蒯聩兵卒居中接应,蒯聩和孔悝压后催督,人皆衔枚,马尽勒口,一齐杀奔宫中。但见:

云雾飞腾,烟尘历乱。金鼓悄然,惟见剑光隐隐。旌旗掩卷,但看枪影摇摇。浑如地煞逞威风,宛似天罡施杀气。

那日,出公正在宫中与宫娥们饮酒戏耍,只见许多兵马一齐拥杀前来。待进了宫门,方才号炮齐响,金鼓喧天。你说那宫中原是不提防的,那有一人敢来抵敌?无过是哀求饶命,怎奈那班起伤的人,断断要斫几个人头,搠坏几个手足,才显得他们凶险。大家热闹一场,那时出公已自料得蒯聩事发,竟自逃走出宫门,投奔别国去了。那些众兵们也有抢劫财宝的,也有调戏宫女的。蒯聩连忙传令:不许私取财物,不许亲近宫女,如违即以军法从事。那些人乱纷纷的时节,禁得那一个住?真个是天翻地覆,鬼哭神号,好生杀得惨凄。直教:

妃子乱跑堕翠髻,宫娥急走褪红鞋。

话分两头。却说子路别了孔悝,出得城门,一径往驿中去了。那子路在途中想了好些回答晋使的话,又想了好些问难晋使的话。及到驿中,静悄悄地并无一人。子路便叫驿夫来问,回覆道:“近日并不曾有甚么晋国使臣。子路倒木呆了半晌,慢慢思量道:我出门时,见那孔悝故意大惊小怪,智我出来,要做甚歹事?又思量道:孔悝与我极其相好,难道谎我不成?或者还在别处公馆里。又思量道:总是这班没胆量的人,听见些甚么影响,便自慌了手脚,因此胡传乱传,不曾打听得实落的。正在左思右想时,只见半途中都哄哄然乱传道:太子已领兵杀入宫中,夺了君位。有的说出公逃走了;有的又说出公还躲在宫里;有的又说出公也领了兵,与太子两下厮杀;还有的说孔悝做脚,同谋夺位的;还有的说孔悝是护着出公率兵去救驾的。纷纷说话不一,子路也没主意处,总是见得孔悝诱我出城,明明知情的了。到得城门边,果见城门紧闭,城上人说道:“新君庄公初立,不许轻放一人出入。”子路听见此话,即便焦躁起来,施展神威,大吼一声,把从人手里的刀夺将过来,竟要劈门而入,那些管门人唬得一个个面面相觑,谁敢拦挡,只得开门放他进去。子路进了城门,穿过前街后巷,一直来到宫门首。只见那门首又有数十个家兵在那里迎接子路。你说这样时节,为何还有人迎接他?那孔悝一心惧怕子路,庄公夺得君位时,孔悝就在宫中与庄公商议道:“余人都不打紧,只有子路是个英雄汉子,怎生收罗得他才好?他若变转脸来要长要短,实是再没他的对手。”庄公道:“但凭大夫处分。”孔悝道:“此人性气不好,语言一时难入。或者虚加恭敬,还可骗他转头。”门首迎接这些人,正是孔悝用计策了。子路到此田地,那里还管甚么迎接不迎接。乘机问道:“孔悝何在?”家兵道:“大夫与主君在宫中商议国家大事。”子路喝退众兵,手捻铁枪,竟自杀入宫中去了。那些宫门首排列的甲士,都是疲毙的了,又见子路恁般英勇,那一个还敢来抗拒他?一任他横行直冲,如入无人之境。那庄公与孔悝正有许多未完的事情,慢慢料理。忽闻得子路杀来,看看势头不好,止带得两三个跟随人役,抱头鼠窜,正不知躲在那里去好。刚走到一座高台边,庄公与孔悝竟自跑了上去。随命石乞狐黡率了这几个跟随的人,把阶级弄断了,免得子路思想上来。你说这石狐二人,都是自称勇士的,为何也是这般躲避?一则看见子路雄伟,料来敌他不过;一则见庄公新得君位,他二人也要保守身命,图些富贵,故不敢出尖。不一时,子路也追到台边了。子路正对着庄公道:“君以父逐子事出有名。孔悝以臣逐君,实大不义,请君下孔悝而杀之,我自释兵而去矣。”庄公也晓得孔悝不是好人,不如借子路的手杀了他也罢。只因今日初得君位,全藉孔悝为内应,若除了此人,别无倚仗,一时舍割不下。子路见庄公沉吟不应,决是不肯杀孔悝了,遂欲举火焚台。那时庄公无计可施,只得束手待毙。孔悝从旁提醒庄公道:“何不遣石狐二人下去决一死战?”庄公点头道:“正是”忙遣二人下台。二人那里肯下去,只是推托阶级已无,下去不得。孔悝只管在旁边催促,庄公乃命从人用绳索吊二人下台。那二人见了子路,只是慌做了一堆,动也不敢动。子路把石乞刺了一枪,狐黡乘空也把子路砍一刀,砍是不曾砍着。子路回身急了,自己裂断了冠缨。子路遂大笑道:“断缨不祥之兆也。今主君已去,贼臣又不得诛,冠缨无故而断,是天命我以死也。”又道:“君子虽死必正其冠。”遂结了缨,乃拔剑自刎。那石乞被枪刺了不敢上前,狐黡假装大胆,正待去杀子路,只见子路复扬而呼道:“贼子不得无礼。”狐黡望见子路目如明星,光耀夺日,正拜于地道:“吾其畏子之目,愿少闭之。”子路自以衣袂覆目,狐黡才敢向前,将子路砍了一刀,还怕子路又活起来,遂加上几刀。停了一回又思想道:在生时甚是畏他,如今死了,也好出一出气,又去砍了几刀。狐黡自想:素称勇士,今日见子路不知怎么怕惧得紧,实可惭愧。只为这一点惭愧的念头没安身处,到向前去,把子路的身上横砍竖砍,不知砍了多少刀数,将一个尸首,砍做肉酱一般。卫人都说子路被醢了,史官有诗一首,单表子路的好处:

狂徒妄筮技局长,仗剑勤王反受殃。一片义声天地动,三分侠气姓名香。

后贤亦有诗一首,吊子路道:

曾将颈血染龙文,谁向荒郊奠酒尊。惟有卫宫云际月,千年万载吊忠魂。

那时,出公恰好奔鲁。鲁国的人,那一个不说卫国反乱事体?孔子闻知,遂长叹道:“子路必死矣!”一日,中馈食醢,适然使者自卫来至。孔子问其备细,使者道:“醢之矣。”孔子遂把所食之醢都覆了,遂叫从者驾了小车,到子路家中去吊唁。他的妻子乃颜氏,颜仇繇之妹也。当日颜仇繇有二妹,一个刚明贞静,一个柔媚阴险。那颜仇繇与孔子相好,闻得孔子常赞美子路,就把刚明这一个嫁与子路,把柔媚这一个嫁与弥子。这也是颜仇繇各相其德性随人作配,一毫不差。他的子即仲子崔,年方一十三岁。那一日,他的妻子闻得孔子来吊,都率拜于庭,以谢孔子。拜毕,子崔对着孔子说道:“吾欲报父仇,可乎?”孔子道:“汝年尚幼,姑俟稍长。”颜氏亦训子崔道:“报仇非易事也,智勇不备,技艺不精,未可以轻言报仇也。”孔子曰:“汝宜善听母教,则报仇有日矣。”遂驾车而去。正是:

母仪兼习袁公术,自识仇人掌握中。

三年之中,颜氏无一日不训练子崔枪剑弓矢,并皆精熟,又兼子崔生得雄壮,可以习武。闲暇之时,颜氏又督率子崔去讲求韬钤兵法,子崔竟自智勇足备了。如今年已一十六岁,母子二人商量报仇的事。颜氏道:“你先去见了孔子,问他行止之事,然后竟投舅舅颜仇繇家安歇,凡事与他商议,想来断不误事。”子崔领了母命,来见孔子。孔子见他生得一表非凡,宛然与其父无二,已自大喜。子崔就把报仇的事对孔子说,孔子就把几句话去问他,但见他应答如流,说来都是解得其中意思的。孔子道:“可以行矣。”亦作书一封与颜仇繇,前面叙些阔别之情,后面就说子崔报仇的事。将书交与子崔,子崔竟自飘然往魏邦去了。正是:

欲报父仇须及早,北堂悬念苦依依。

不过数日,子崔已到卫国,竟去寻着颜仇繇家。那颜仇繇见了子崔,甥舅之情好生欢喜。子崔先述了母亲慈命,次后遂致了孔子书札。颜仇繇安排酒席,款待子崔。席间,子崔问颜仇繇道:“近日狐黡和孔悝这两人的行事何如?”颜仇繇道:“他二人都是当权用事,极贵盛的了。闻得孔悝身患瘫疽,遍体溃败,血肉交流,就如肉酱一般。天下第一个外科名医是算卫国的雍睢,如今孔悝又是贵臣,那雍睢也竭尽心力去医他,只是百药罔效。惟有狐黡,他却平安无事。”子崔听了此话,便对颜仇繇道:“我正先要寻狐黡。”子崔从此每日佩剑出入。一日于城西地面恰好与狐黡相遇。那狐黡远远望见一个汉子,生得俨然与子路一般,也不知是子路还魂的,也不知是子路托生的,先自惊得没做手脚处。只见子崔挺剑抢将入来,狐黡即忙在马上持一木戟与子崔接战。一个马上逞威风,一个步行添壮气,两个大战一场。那狐黡早被子崔一剑砍下马来,可怜无数英雄一霎时已归阴府。子崔复将狐黡细细砍碎,也自将他醢了。恰好正是此时,那孔悝在家中皮肉俱已烂尽,忽见子路阴魂立于面前道:“汝这不义之徒,吾已阴诛之矣。”遂大叫一声而绝。有诗为证:

阳诛阴殛少完肤,数载深仇始得苏。悔杀当年为逆党,催魂自递断根符。

那卫君原晓得子路是个忠臣,只因孔悝狐黡蒙蔽了,不曾旌奖得他。今二人已死,遂命有司官于城中建立一祠,春秋二祭,以为忠臣义士之劝。所以,子崔杀人,也不捉获他了。及子崔归鲁事母,人皆知其贤孝,名闻列国,屡来征聘。子崔以父死于忠,身为薤粉,倒不如田舍翁株守田园之乐也,终身不仕。后鲁国亦旌其母子节孝云:

天道无亲亲善人,暂时颠倒岂为真。奸雄得志邀荣贵,明有人诛幽有神。

总评:子崔阳报,子路阴报,狐口人醢,孔悝鬼醢,都是真实道理。真实报复,世人莫作游僧说因果,一例看过。

又评:以仲尼为之师,以仇繇为之友,既有贤妻,又有肖子,则子路虽死犹不死矣。若无此数人帮衬,却断断乎死不得。

卷之三 公冶长可妻也,虽在缧绁之中,非其罪也

鹊噪未为喜,鸦鸣岂是凶?人间荣辱事,不在鸟声中。

这四句诗,是宋朝朱文公先生警世的。大凡人间大小事情,都有一个荣辱。尽系自家做人,若一味向正道上做去,便就得荣。总有些懊恼的事体,自反也觉无愧。况且有人也说他做人极正气的,不是这等样人,都来替他抱白。若做了没正经的人,惹出祸来,小则自己含羞忍耻,大则连累父母兄弟。在别人免不得都道苍蝇不叮没缝鸭蛋,也是他自作自受,就是自家也说不得一个闭门家里坐,祸从天上来哩。如今的人,那里肯十分在这个道理上体认?做出事来,便埋怨道:“今日听得老鸦在我头上叫,就淘了这场恶气。”若听得那喜鹊叫,便嘻嘻笑道:“今日有些好意思来了。”岂知做人全不在此,那里有人倒把鸟雀做凭据的。

世事休同儿戏看,有灾有福有平安。纷纷头上鸦和鹊,惹得旁人作话谈。

如今正说一段把鸟雀做凭据,中间还有一场大荣辱,最希奇的事。只为他做人极其真诚,故此这些外来的事都好听天繇命了,不似那世上的人专专靠着鸟雀。你说那人是谁?就是春秋时鲁国里双姓公冶名长,字子长,孔子的弟子。极能忍耻,随你什么人当面抢白他一场。若是自家的理短,他便反躬自责。就是自家理长的,也还嘻然笑谢,退让三分。只是安分守己,把夫子讲说的道理日夜潜心探讨,并不寻染外务。正是:

不敢妄为邪僻事,只因曾读圣贤书。

更有一桩奇处,他天性中带得一种异样的聪明来,善能解那百鸟的说话。你道那百鸟有什么说话?听来无过是些啾啾唧唧之声。若还遇了会解的人,却是言言句句,与世人的说话一般无二。只因今人不曾生得这段聪明,故此不能解得。反说道鸟兽岂能言语?这也算做强辩了。那公冶长既生了这种聪明,凡遇读书之暇,或有鸟雀鸣呼,他便占解出来无有不验,因此习以为常。一日正在家中看书,分付童子焚香煮茗。忽然飞一群雀儿来,在窗前乱窜而鸣,他却聆音发理,仔细的听了一回。这群雀见他也甚是作怪。他说道:

口口啧啧,白莲水边,有车覆粟,车脚沦泥,犊牛折角,收之不尽,相呼其啄。

公冶长便唤童子分付道:“你去百步之外白莲花池边,有人推一乘车子载着粟米经过,车脚陷在污泥里,拖车的一个小牛尽力拖拽不动,奔去折了一只角儿,把车上的粟米都倾翻在地上。那人还在那里收拾,收拾不尽的,这些雀儿成群相呼要去啄食。看了就来回话。”童子道:“官人今日从不曾出门,那里知道这些事体?”公冶长道:“方才这一群雀儿在我窗前说的。”童子道:“那里有鸟雀儿会得说话,官人又听得出,我却不信。”公冶长道:“快去看来,不要在此胡讲。”那童子便丢了事务,连忙跑到白荷花池边一看,果然一句不差。那粟米收拾得完,有一群雀儿集在树上,专等那人推了车子去。他也半信不信的回去,对主人说道:“官人,你敢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法儿,或是太极数,或是梅花数,因此晓得,故意将雀儿哄我。”公冶长只自肚里明白,点头不言。又一日,那同学的朋友陈亢来访。两个在书房中坐了一会,公冶长便开言道:“长兄枉顾,有甚见教?”陈亢答道:“特来邀兄同游舞雩。”你说那陈亢要游舞雩做什么?圣门弟子独有他专好打听别人的闲事。他见曾点说了风乎舞雩,夫子便称赞他起来,樊达从游舞雩,夫子也称赞他的,故此也要去游一游,正是要学样的意思。独自一个去没有意兴,同辈中只有公冶长与他说得投些,所以特来邀他。公冶长欣然应允道:“甚好!甚好!”即时分付童子看守家中。两人携手同行,不多一会来到舞雩之下。只见:

湾湾流水,曲曲深村,参天古树,枝头上暮雨朝云。匝地平芜,草根边秋蛩春蚓。正是无数,轻风吹短袖,一番清影拂尘襟。

两人在那舞雩之下,遣兴陶情,游玩了一番。只见几只喜鹊儿在头上飞来飞去,不住口鹊鹊鹊的叫。陈亢晓得公冶长能辨鸟语,便问道:“那鹊儿只管飞翔不止,你可晓得他说些甚么呢?”公冶长便站立住了,听了一回,沉吟详辨道:这是齐国差一使臣,因一件异物今日来问夫子出产,要夫子回答他的。那喜鹊儿说道是:鹊鹊齐国获一异物,廷臣缄口,来问圣哲,大哉杏坛仔细回答。

陈亢笑道:“不信有这等事。我和你同到杏坛一看便明白了。”公冶长道:“正是。”两人一同回到杏坛,果然有一个齐国使臣在那里。陈亢大骇道:“这也奇怪!”便又笑嘻嘻对着公冶长道:“看他说些什么,若说差了也不算你的灵验。”公冶长点头应道:“且看。”两人潜身挨在侧边,只见夫子正和那齐国使臣施礼。礼毕坐定,夫子开言问道:“齐王有何事故,敢劳大夫远来见讯老夫?”那使臣道:“吾主一日坐在公庭,见一独足之鸟飞来庭中,展开双翅,只是跳舞,并不出声。吾主遍问群臣,并无一人是博物的。道夫子是个大圣,特差下官远来请问主何吉凶,望夫子不吝指教。”夫子道:“吾昔日出游,见一群小儿皆屈口口口,竦起两肩,在那里跳舞,口中叫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。然则此鸟名为商羊,主见水灾。今齐有之,其应至矣。大夫去覆齐主,可教百姓修筑防堤,通浚沟渠,大水来时,庶不为害。”那使臣别了夫子,竟回本国去了。后来果然连绵霖雨,洪水泛滥各国,伤害人民,惟齐国崇信孔子,预为防备,所以无患。这是后话,不须细讲。陈亢和公冶长待使臣去了,便过来参见夫子。见毕,陈亢就将前项事一一的对夫子说,我们怎么去游舞雩,怎么听见鸟雀叫,公冶长怎么解说,都备述了一遍。那夫子原晓得公冶长有这段聪明,又被陈亢这一席话说得活现,难道不信?只是他师弟们见面,未免又要讲究些学问,因此把这事含糊过了。那公冶长只是安贫乐道,不敢妄作妄为。也是他合当有事,这一日闲坐在家,只见一只雀儿飞到屋檐上叫,公冶长仔细一听,那雀儿道:公冶长,公冶长,南山有个虎驼羊。你吃肉,我吃肠,当亟取之勿徬徨。

公冶长听得心下转道:我从来横草不踏,竖草不移,再不取苟且之物。但是,老虎驼来的羊,抛在山上,况是无人看守的,不属苟且,或者这雀儿饥了,要这羊肠吃,故来报我,这也是利物工夫。当下便叫童子,你可随我到南山边去看一看来。不多时就到了南山。但见:

山峰陡峻,树木阴森。腥风已过,深深狐兔无踪。伥鬼前行,阵阵乌鸢叫唤。正是山君能作暴,野兽尽潜藏。

转过山边,有一块平阳旷地,见个死羊,头有血迹掉在那里,分付童子拿了回去。原来,那没羊的是个猎户人家,晓得被虎驼了羊去,便就唤集众人各执枪叉弓弩,去赶老虎。那虎见人众了,慌忙抛下这羊,跳过山头。众人说羊在这里不打紧,我们赶过山去拿了大虫,转来取羊,有何不美?发一声喊,都赶过山头去了。四下寻了半日,并不见老虎的踪迹,只得复身转过山来。虎倒不曾打得,却不见了死羊,都道异事:这个所在,那个把羊拿去?看地面血迹尚鲜,去也不久,我们随着血迹寻去,还寻得见哩。一齐寻到公冶长门首,见有羊毛羊角抛在地上,都说道在这家屋里,一拥而入,齐向公冶长讨羊。公冶长拿回家时,已教僮仆整治,把羊肠与了雀儿,羊肉家人分散吃了。便回言道:“列位,羊是有的,却是一只雀儿来说老虎抛在那里,叫我去拿,拿来俱已吃完,教我那里寻这个羊来还你?况是老虎驼在那边,也不算是你家的羊了。”众人又没了羊,又因这句言语,便歹了心道:“乱话!分明是偷了我家羊,赃物现在门外,反把言语来唐突我们,却也遮饰得脱空,那曾见鸟雀儿会得说话?这些油嘴随着那个也不信,告你到官,问你一个窃盗罪名,却也情真理当。”因他人多了,你一句,我一句,那里有公冶长的分说?众人拖拖拽拽,把公冶长扯出门来,就况拾了地上的羊毛羊角,竟要送官去了。正是:

浑身有口不能言,遍体排牙说不得。

公冶长被众人拖到衙门前,恰好问官未退。那猎户没羊的做了原告,众人都认了里邻干证一齐扭着公冶长到官禀道:“小的家里有一只羊,被这人偷去吃了,已搜获得毛角在此,赃真犯真,尚然抵赖,只求老爷廉断。”问官道:“他是什么人?”众人道:“他自说是圣门弟子,叫做公冶长。他自恃着圣门护庇,故此大胆做出这样事来。”问官道:“既是公冶长,那有此事?”公冶长便把始末根缘讲述了一遍。那问官虽然平素知道他做人不苟且,说到能解鸟语,心中其实不信。况羊毛羊角现在,公冶长又自道羊是有的,甚是狐疑难决。因是孔子的弟子,不敢轻意用刑定罪,只得奏闻鲁哀公。哀公把这表章情节细细看过,看到那鸟会说话的所在也是不信。沉吟了一会道:“到是盗羊事小,只是孔门弟子怎么生出这种异端来?”即时传旨,把公冶长系狱,待与孔子说明,然后加罪。问官得旨,即将公冶长收入狱中,众人着保候审。其时,公冶长的童子也在衙门前探听,得了这个消息,连忙跑到夫子处,把前后事情细细的告诉了一遍,就回去整治饮食送到狱中。不题。却说夫子听得此语,自家想道:“子长这人,极其安分守己。我有一女,恰与他年齿相当,欲要许配为妻,但未启口。他原晓得鸟语,屡屡可验,如今坐了诬妄,怎不与他辩白?”次日清晨,换了朝服,去见鲁君。鲁君忙忙下座迎着道:“仲尼来必有见诲。”夫子把公冶长的事辩白了一番。哀公心下想道:正要问明仲尼,加彼之罪,怎么仲尼倒来回护他?总是为师弟之故,可见情面二字,虽圣人不能免也!便支吾答应道:“待寡人分付问官再审。”夫子辞了出来,已知哀公辞色之间,尚未释疑,乃叹曰:“子长此事,随你甚人都是不信。今虽在缧绁之中,非其罪也,他日自有昭雪处。”随命童子传语狱中,教他耐心安命,不须焦虑。公冶长原是个安于义命的人,又得夫子教诲,处之裕如。时常解叹道:“我有这几时牢狱之灾,只索守去。况有罪无罪,在我而已,岂以外至者为耻辱邪!未几,正在闷坐,忽听得狱舍屋上有一个雀儿啾啾的叫道:公冶长,公冶长,齐人出师侵我疆。沂水上,峄山旁,当亟御之勿徬徨。

公冶长听得正在沉吟间,那些狱中人初时闻得公冶长能解鸟语,那一个不喧传这话,巴不得寻一只鸟儿试他。及到如今,听得鸟鸣,便大家簇拥拢来对着公冶长道:“你解得这个鸟语么?”中间也有信的,便心内想道:“等他解明了,当个新闻。”也有不信他的,心内想道:“等他解说不出,待我奚落他一场。”也有半信不信的,心内想道:“这鸟语又没对问处,任他胡嘲乱嘲,有甚正经?”众人纷纷的乱嚷起来。只见公冶长不慌不忙对着众人道:“这个鸟语,内中关系国家大事,且到狱吏厅上来讲。”那时众人一拥都到厅上来了,那狱吏看见众人一齐拥来,正不知什么事体,连忙叫道:“你们做什么?”内中有两个出头的,把前项事一一对他说了。那狱吏攒着眉头道:“多管闲事。”众人也不繇狱吏做主,都指着公冶长道:“你说!你说!”公冶长只得便对狱吏道:“方才屋上雀儿说齐国发兵,前来侵犯我国疆界,已到沂水之上,峄山之旁,可奏闻主君,急发兵去御敌。他欺我国不知,欲来掩袭,我国出其不意,必获大胜。”狱吏听了,不觉失笑道:“公有术数,预知此事便可。若说屋上雀儿说的,我也不信。”公冶长道:“我从来并不妄说,况兼事体重大,你与我奏闻主君,自然不误。”狱吏道:“不要连累我,得通同欺诳之罪。”公冶长再三催促,狱吏也强他不过,半信不信的,只得将此情节奏闻鲁君。那些众人也有的道若果有此事,公冶长倒有好处;也有的道包管你又弄出一天祸来;有的道且不要争,再等一刻工夫,自有分晓。正是:

乌鸦与喜鹊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
却说鲁哀公览罢奏章,依然不信。只为国家大事,即令哨马探听回报。那报马去不半日,飞驰回报道:“齐国果有三千军马,人尽衔枚,马皆勒口,已到沂水了。”哀公听见吃了一惊,即令司马孟之友领兵三千,打从峄山左侧抄出沂水,又命副军季犁领兵二千迎敌。那齐国之兵自以为神不知、鬼不觉,攻其无备,必获全胜。谁知这里已有备了,怎当得两头夹击?真个杀得:

萧萧兵马,弃甲如山。飒飒游魂,抛戈遍地。韩信囊沙,犹费许多气力。谢玄却敌,尚怀一半惊惶。齐人出奇设诈,怎称得正正之旗?鲁国以逸待劳,真个是堂堂之阵。掩耳偷铃终是拙,运筹决胜果为先。

那齐人兵将所剩无几,却已远遁。鲁兵亦不穷追,所获辎重器械,不计其数。孟之友奏凯班师,哀公大悦。一面将军士计功行赏,一面令狱中释放公冶长,召入内庭,待以优礼,赐以金帛,爵以大夫。公冶长奏谢道:“臣不能守正是不义也,被人诬妄是不见信也,因鸟语面得爵禄是不智也。有此三罪臣决不敢受赏。”哀公再三勉强,公冶长再三推辞。哀公即将所赐金帛差官径送到公冶长家中,又传旨把没羊的问了诬告。公冶长谢恩出朝,又去拜谢夫子。夫子即以女儿许他为妻,择吉成婚之日,哀公却将内府奇品礼物前来贺喜。

那公冶长虽得释放,初时亦因鸟语获罪,故此其学,遂废而不传。后世卢有介葛卢能辨兽语,视鸡翁畜鸡至千余只,皆有名字呼其名,则种别而至,亦可称能解鸡语。至于世俗呼鸡为喌,鹅为哬,鸭为咿,猪为囉,猫为弥,羊为理,是亦解禽兽语之一端也。而子长之学,终不传云。人又讹传口口口口因飞鸟语得了羊,却不把羊肠与鸟吃,那鸟后来又报道南山有个虎驼羊,哄他到南山去,只见一个死尸,众人就把公冶长做一件假人命告到鲁君,拘系狱中。这些都是胡诌,不是实事。后人有古风一首,以警世俗云:

福兮祸所倚,祸兮福所伏。天道有循环,人情多反覆。

守己贵繇正,何必较祸福。世事日纷纷,贵耳复贱目。

不虞誉亦多,求全毁反速。成败论英雄,英雄抱头哭。

鱼目混真珠,青蝇玷美玉。庸夫尽锦衣,杰士还膺辱。请看公冶长,身亦系牢狱。

总评:公冶长只以一片诚心待鸟,连身命都置之度外了,总是圣贤不设机心不打诳语,吾人当自思之。

又评:春秋时富贵爵禄,尽被一班庸人占去,怎教公冶长免得这番牢狱?安知牢狱非所以荣子长乎?经了几个不信,无怪乎其学之不传也。

卷之四 宰予昼寝

问予何事栖碧山,笑而不答心自闲。桃花流水杳然去,别有天地非人间。

此四句诗是唐人所作流传到今的。你说这中国内,那一处不是天覆地载,怎的说得个别有天地?就是海外四夷,那一处不是天覆地载,也说不得个别有天地。这等说来,这四句诗便是诳语了。为何却又这样流传?正不知眼前自有个别有天地处,人自不省得耳。你说那别有天地处,是甚么所在?也不在九天之上,也不在九地之下,就在极近极便的去处,却有三个境界。你说是那三个境界?一个唤做醉乡,一个唤做梦乡,一个唤做睡乡。那醉乡地面广阔,贵贱杂处,乜乜斜斜,无非东倒西歪。毕毕栗栗,一任高呼低叫。陶然自得者,君子之徒与。骂坐无厌者,小人之辈也。不及于乱,其惟大圣乎?沉溺废事,统称狎邪矣!正是:

上下高低浑不辨,只凭双眼渐迷离。

那梦乡一隅僻境,中间颇有径路可通。鬼窟神区,六时尽多。人民突至,或时把自己去受一番荣辱得失;或时替他人来验几件休咎吉凶;或时平平淡淡一片糊涂;或时惊恐异常,终朝抱歉。正是:

大抵人生皆似梦,又来零碎受奔波。

只因醉乡近于颠狂,梦乡近于鬼幻,惟有睡乡是个绝妙的去处。那睡乡毕竟在何地方?果有甚么好处?那宋时苏东坡学士曾有一篇《睡乡记》,单说那睡乡的风土来历。记云:

睡乡之境,与齐州接,而齐之民无知者。其政甚淳,其俗甚均,其土平夷广大,无东西南北。其人安恬舒适,无疾痛死疠;昏然不生七情,茫然不交万事,荡然不知天地日月,不丝不谷,佚卧而自足;不舟不车,极意而远游;冬而絺,夏而纩,不知有寒暑;得而悲,失而喜,不知有利害。昔黄帝闻而乐之,闲居斋心,服形三月,盖至其乡,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。降及尧舜,犹沿其俗。禹汤股无股,胫无毛,不暇与睡乡往来。武王、周公伐鼓扣钟,鸡人号于右,则睡乡之边檄屡警矣。其孙穆王慕黄帝之事,因西方化人而神游焉。腾虚空,乘云雾,卒莫睹所谓睡乡也。

这睡乡是个总名,睡乡之中又分为九乡:一曰黑甜乡;二曰逆痴乡;三曰搏碌乡;四曰浮觉乡;五曰劳劳乡;六曰昏湎乡;七曰伏陷乡;八曰弹刺乡;九曰淡莽乡。只有到得黑甜乡的才是正果。当初黄帝尧舜到的正是此处,后来山人处士之慕道者犹往往而至,至则嚣然乐而忘归。那穆王所到的便是逆痴乡了。只因不曾到得黑甜乡,故此说他卒莫睹所谓睡乡也。世上一应自称谨慎中多惊惧的,只好到得搏碌乡;独清独醒的只好到得浮觉乡;那些疲弊于世故的,他只在劳劳乡;禀性愚浊的,他只在昏湎乡;凡有疾病的,他便在伏陷乡;凡受魔魇的,他却在弹刺乡;那些乱纷纷终日混帐的,这便只在淡莽乡。那淡莽乡是与黑甜乡极远的去处了,这便叫做睡州九乡。有诗为证:

逍遥宛在世中央,画界分区任酌量。要把心窝为国度,还将眉睫作边方。

仔细看来,这醉乡梦乡睡乡之道,俱可以治身,俱可以治国家治天下,所以世人有每每从其教的。如刘伶、阮籍这一班人,他便是醉乡的学者。如庄周这一班人,他便是梦乡的学者。如宰予,他便是睡乡的学者。正是:

我用我法,彼用彼法。守先王道,以待后学。

如今单表一个睡乡的人物。却说春秋时,鲁国人,姓宰名予,字子我。人材英伟,一表非凡,兼以齿牙伶俐,辩说腾骧,真个是胸藏二酉,口挟长淮。他曾为孔子弟子。那孔门最上的弟子分为四科,子我在言语科中竟算做第一个了。那第二个才数得着子贡。薄海内外,那一处不闻宰予的名,晓得他能言善辩?有诗赞他道:

妙义中藏原似璞,微言破处倍凝神。慈悲吐却广长舌,撩动纷纷聋聩人。

那子我在孔门中,只他高谈阔论,比短较长,并没一个与他配享得的,只有端木赐字子贡是他敌手。一日私下闲谈,彼此问难,互相评驳,渐渐议论锋生,竟成诟厉。那子贡指着子我道:“誓必杀汝。”子我全然不怒,徐徐答道:“尔何躁也,尔我相抗,想尔终不能胜我,徒致两伤,不如彼此协力同心,交相推许,天下即有巧语雄辞者,断无能出吾二人右矣。吾二人持此以横行天下,复何难哉?而区区自相攻击,非正义也”子贡心里原自服子我的,如今这一段话又说得他动心,遂翻然向着子我道:“吾过矣,吾过矣。子发吾蒙矣。”子我又道:“我二人誓无相负。”子贡道:“甚善。”二人就交拜毕,乃对天设誓道:“终其身,苟相负者,有如此日。”不一时,把一个敌手竟收做帮手了。正是:

殷勤欲觅知心友,仔细先寻刎颈交。

却说孔子见子我谈论间,言言中道,语语合经,好生欢喜他。就是子我也自觉吐词如意,出言有章,又因与子贡相好,彼唱此和,不觉一发多言了。只在言语上做工夫,未免有不当其实的去处。孔子见了这段光景,又不觉慨然叹息道:“以言取人,失之宰予。”只因这两句话,后人有诗一首道:

哓哓口舌竞英华,寄语英华莫浪夸。认取本来真实地,须将根蒂问君家。

那孔子便有这句话,又不是当面说的,子我那里就晓得?门弟子中多有妒忌子我的,偏把这句话学与他听,也算做奚落他一场;又有一等爱惜子我的,也来学与他听,只当箴规他一番;其余那些无怨无德的,不过因夫子有了这句话,也自大家传说一通。自此一传两、两传三,这些三千弟子、七十二贤,那一个不说夫子以言取人,失之宰予?子我自闻得这话,猛然吃了一惊,就如那铁针刺腹、冷水浇背的一般,不觉十分懊悔,置身无地。自起一念道:“士君子生于世间,进修德业,检束身心,皆用实地功夫,不假虚浮。如今,我的言语既然有些过当处,幸得夫子这样教诲。若不知改,必至日流汗下了。我向慕那黄帝穆王之道,不如趁此机会放出主意,死心塌地竟自去从睡乡之学罢。”那睡乡之学,有分昼分夜的节次,有睡心睡目的功用,其中细微不可殚述。从此之后,子我绝不开言,竟像哑子一般,在圣门中又唤做第一个不会言语的了,终日只是睡了醒,醒了又睡,不分日夜。故此人人都说宰予昼寝。但见他:

口口闷闷,单剩下落寞形骸。默默沉沉,再不起飞扬心绪。行庭不见闻尔,无人强出头,披帷斯在鼾然,闭口深藏舌。真个是北窗直到羲皇上,一枕翻疑浑沌仙。

说那子我从了睡乡之教,颇觉自有得手处。孔子犹恐他不能直证黑甜乡,故把朽木粪土的譬喻提省他。子我自得了夫子唤省一番,于此道愈加精进。有诗为证:

欲知山下路,须问过来翁。堂上尼山老,周公入梦中。

那时,齐简公之臣田常,意欲作乱,所怕的是高国、鲍晏。你说高国、鲍晏,为何田常怕他?只因他们乃齐国的巨室世卿,一时不易服的。用计请兵,前来伐鲁。孔子闻之叹道:“鲁乃坟墓所处,父母之国。国危如此,安得吾二三子出行游说,庶几可以释患解纷。”又细细的策论一番:“算来只有宰予可当此任。如今他正学也,伐齐大利也。抚泗上诸侯,诛暴齐,服强晋,利莫大焉。名存亡鲁,实困强齐,智者不疑也。”吴王道:“大夫之策固善,孤常与越战,栖之会稽。越王有报复心,待孤伐越而听子。”子贡道:“越之劲不过鲁,吴之强不过齐,大王若致齐伐越,则齐已平鲁矣。大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,乃伐小越而畏强齐,非勇也。今日存越,示诸侯以仁。救鲁伐齐,威加晋国,诸侯必相率来朝,伯业成矣。王如恶越,臣请东见越王,令出兵以从。此实空越名,从诸侯以伐也。”吴王大悦,乃使子贡之越。越王除道郊迎,身御至舍,问道:“蛮夷之国,大夫何以严然辱临之?”子贡道:“今者臣说吴王救鲁伐齐,其志欲之而畏越,又道待孤伐越乃可。如此则破越必矣。且夫无报人之志,而令人疑之,拙也;有报人之意,使人知之,殆也;事未发而先闻,危也。三者举事之大患。”越王顿首再拜道:“孤尝不料力,乃与吴战,困于会稽,痛入于骨髓。欲与吴王接踵而死,孤之愿也。”遂问子贡,子贡道:“吴王为人猛暴,百姓含怨,大臣内变,子胥以谏死,太宰嚭用事,顺君之过,以安其私。是殆国之治也。今王试发士卒佐之,以徼其志,重实以悦其心,卑体以尊其礼,其伐齐必矣。彼战不胜,王之福也,战胜必以兵临晋。臣请北见晋君,令其攻之,弱吴必矣。其锐兵尽于齐,重车困于晋,而王制其弊,此灭吴必矣。”越王大悦,馆之别宫,以上宾之礼事之。大夫范蠡私与子贡道:“蠡筹越二十年,君不免困辱,臣不免囚虏。今子一言而驰吴淬越,若瞭诸掌。子胡言之辩也!”子贡答道:“赐何敢言天下事,吾党有宰予氏者,其言隐而有锋,其词不驱而疾,其理不缋而华,闻之者附心,辩之者足志,是亦天下之上善矣。如赐者窃其绪余,警言枝论,塞世之口,子尚未见夫宰予氏也。”范蠡辞退,仰天叹道:“身为越策士首,而出谋发虑,硎自他人,智者窃羞之。子贡在,蠡无死所矣。”乃购计然门客,唤索公行刺子贡,不中而返。范蠡道:“天乎!何日得涤吾攘筹之瘢?”爰作歌曰:

渺渺东邻兮锡吾谋,恣游列邦兮佥从谋。吁嗟下士兮苦无谋,何年噬毒兮遂阴谋。

明日子贡辞越王,王送黄金百镒,宝剑一,良矛二。子贡不受,遂行。报吴王道:“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,越王大恐道:‘孤不幸抵罪于吴,国为虚莽。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豆,死不敢忘,何谋之敢虑?’”后五日,越使大夫文种至吴,见吴王道:“东海役臣孤勾践使者种,敢修下吏,窃闻大王将兴大义诛强救弱,困暴齐而抚周室,请悉起境内士卒三千人,孤请自披坚执锐,以先受矢石。先人藏甲二十领,屈卢之矛,步光之剑,遣臣贡上,以贺军吏。”吴王大悦,乃对子贡道:“越王欲以身从寡人伐齐,可乎?”子贡道:“不可。夫空人之国,悉人之众,又从其君,不义。大王但受其币,许其师而辞其君可也。”吴王许诺,乃谢越王。吴王遂发九郡兵伐齐。子贡辞吴至晋,见晋君道:“臣闻之:‘虑不先定,不可以应卒;兵不先辨,不可以胜敌。’今齐与吴将战,彼战而不胜,越乱之必矣;如胜,必以兵临晋。”晋君大恐道:“为之奈何?”子贡道:“修兵休卒以待之。”晋君许诺。子贡去而之鲁。吴王与齐战于艾陵,大破齐师,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,果以兵临晋,与晋人相遇于黄池之上。晋人击之,大败吴师。越王闻之,涉江袭吴,去城七里而军。吴王闻之,去晋而归,与越战于五湖,三战不胜,城门不守,越遂围王宫,杀夫差而戮其相嚭。越王沼吴,大赏将吏。范蠡退念道:“吾闻之:‘智者不盗功以自文,勇者不饰人以贪利。’今蠡谋越而越败,卒之弊吴于奔走,而伯越者子贡之说也。蠡借其成算而受上赏,独不内愤于心乎?越人纵不我责,我亦何颜立于越国乎?子贡掩袭吾功,吾其无忘吾仇也。”去而之齐,变姓名为鸱夷子皮云。正是:

隐居东海非逃世,自识终南捷径多。

鸱夷子皮居齐,名犹处士,而人争崇信之,自王公以及卿大夫,奉教者日接踵于庭。鸱夷子皮阴与国政而村居野服自若也。正所谓:

山人貌,王者师,爵禄俱长谢。声名独暗施,一蓑一笠闲游少,九地九天经纬侈。

却说子贡归鲁,复命于孔子。孔子叹道:“嗟乎!一举而四国乱焉,向使宰予出行,当不至是,而予适在梦寐之天也。夫乱齐存鲁,吾之初愿。若强晋以敝吴,使吴亡而越霸者,赐之说也。美言伤信,慎言哉。”后人看到此处,有律诗一首,单道子我的好处:

向授词华第一流,一朝守嘿学清幽。唇枪舌剑俱忘却,意阵心兵总暗休。

多语应留军国患,繁言故惹子民愁。羡他榻上鼾眠者,风度行云日影悠。

说那子我从子睡乡之学,他的治身之道自不必说,就要把这睡学来治家国天下。若是这个道理,治不得世,便是一觉睡着的了,要他做甚?子我只因鲁君不足与为大事,故此不把伎俩施将出来。真个教道是:

闻见全无天地稳,却留聪睿待时清。

其时适然齐简公在鲁。那简公志气峥嵘,肝肠快爽,从容讨论,绝无濡滞之色。慷慨赴事,时多愤厉之怀。不知怎的见了子我,不觉喜形于色,自此频频往来。子我也只是这等睡昏昏的,竟不晓得简公为甚么恁般当意,就是旁人也都解说不出他们的契合。但见乱纷纷道:“宰予有宠于齐简公。”不多时,简公归国,喜他这些恬适之趣,愈加敬重。一日,简公被那些政事缠扰不过,不得已方才敢来请教子我。只见子我正在午睡未醒,简公不去惊动他。等了许多时候,子我转一个身道:“异哉!异哉!我有两句言语请大众试猜一猜。”遂朗吟道:“黑风入梦,青天当灾。”简公听了这两句话,不知主何意思,正待请问,子我起身对着简公道:“这些人民政事有何难处?所难处者独有田常耳。”简公暗暗思忖道:“怎的便知我的心事?他也真是个异人。”况且独有田常这句话,正是简公极切心处,不觉长跽而请道:“田常之视寡人犹缀之也,田常之在朝,寡人犹芒刺之在背也。先生何以教寡人?”子我道:“君请示之以德。君惟修身,臣惟洁己,如此则不令而行矣。何田常之能为?”简公道:“敬诺。寡人虽愚,何敢忘先生之教?”诗云:

飒飒清风渺渺烟,主臣促膝话当年。一言得当君王意,从此恩威通国传。

却说简公自听宰予之言,克意修身。不数月,果然朝野肃清,庶事具举。田常闻之大恐,乃集门客问道:“今朝政异于往时,而政柄有归,威权有属,行将不利于吾。尔诸士各策所长,以拯吾危。”客皆嘿然不应。田常垂首良久道:“吾徒以禄米委地也。”遂散客,趋驾往见鸱夷子皮。田常车出郭门,乃伏轼而思道:“鸱夷子皮越之高士,苟恶吾之行,而不以一言相遗,为之奈何?”既而又思道:“彼虽高士,实谋士也。惟谋是利,安计顺逆为。”正在踌蹰间,已将次到鸱夷子皮的寓所了。但见那:

桑麻遍野,畦间夹杂桃李殷繁。鱼鳖盈池,岸上又兼牛羊呼叫。济济楚楚,分明利析秋毫。岁岁年年,逐渐累成巨万。果然治家多善计,真真致富有奇书。

田常入门,与鸱夷子皮相见毕,道:“常闻先生高义,敬因从者,敢遗贽于先生,不揣欲有所言,请阖门而后敢受教。”鸱夷子皮遂屏从者于外,令童子闭门,田常再拜而言道:“常之侥幸得志于齐,先生所知也。今君与诸臣合志图常,先生其何以教之?”鸱夷子皮道:“子将为篡于齐国,君不即加显戮,而反修德以励子,君之厚也。子不能改行悔过,而思以图君,是乱臣之行也。仆虽村野,断不登乱臣之党。”田常复再拜道:“先生之所以责常者,常非不知也。然世之所以贵先生者,以其能释患解纷也。常虽身首异处,亦何足惜?徒以先生故,而不能建一策以续悬丝之命,吾恐慕先生之义者,皆裹足于先生之门矣。”鸱夷子皮道:“甚矣!田成子之请也。吾终不言,是示子以无谋也。虽然,吾姑为子言之。子畏君,君亦畏子,盍使一人往说之。如从则子之福也。不从然后再计,犹未晚也。”田常敬诺,乃促驾归。正是:

可行可止谁为主,时醒时迷君自参。

田常归,闭门谢事,静以俟罪。思得行说之客,而门下者皆无足与谋,乃选诸族子名鞅者而授意焉。一日,简公出,田鞅为御,因说简公道:“田宰不可并也,君其择焉。况田氏能得民心,不可弃也。”公不应,退以斯言告子我。子我道:“常实畏君,故以鞅为说客邪。今为政有其机矣。君益修德,则田氏之党必败。”简公道:“善。”正是:

话不投机半句多,人逢知己千言少。

田常因简公不听田鞅之说,乃复往见鸱夷子皮道:“常之使人说君者,非不婉且善也,而君卒不见采,奈何?”鸱夷子皮道:“齐自丧师于吴,而高国、鲍晏之徒皆咋舌退矣。谁则为子敌者?”田常道:“鲁中宰子我,实鼾睡于常卧榻之侧,常是以不敢即安。”鸱夷子皮因俯而思,复仰而叹道:“宰予鲁之闻人,子非其敌,盍往从之。”田常道:“常非不欲从,势不可也。”鸱夷子皮道:“姑缓,吾为子图之。”遂暗自思道:“昔吾在越时,子贡实盖吾功,吾腐心切齿不能忘。况子贡每称宰予,今吾得杀宰予胜于杀子贡多矣。杀宰予则鲁国之士,皆不敢正目而觑吾。”田常再四促道:“愿闻妙计。”鸱夷子皮道:“姑且缓,吾终为子图之。”田常不得已抑郁而归。有诗为证:

当时旧恨未能除,假手朋侪绰有余。今日杀机先已动,预知一似釜中鱼。

简公谋于子我道:“田常虽谢政事,志终不悛,外托待罪之名而中怀机械,为之奈何?子可为寡人率兵攻之否?”子我道:“田常诡诈百出,且当缓图。”简公道:“彼既称待罪,士卒懈体,不疾诛之更待何日?”随令子我当夜以甲士千人,伏于朝门外,俟其来朝擒之。子我再三力谏,简公决意要行。子我只得勉奉令旨,集兵千人伏在朝外,以俟田常进朝。分明是:

安排陷阱寻凶豹,整顿丝钩觅巨鲸。

说那鸱夷子皮怀恨子贡,因此迁怒在子我身上。自从听了田常那句话,也不待田常去请教,他自口着门客日日在子我前后左右,探听消息。口口子我只是睡在那里,毫无动静,就有些商量,又是密密与简公说的。这是简公合该数尽,鸱夷子皮寓所门首,凑巧有一军家居住,未免有警觉。鸱夷子皮疑惑,顿然省悟,乘夜进城,到田常门首,那两扇大门早已紧闭了。鸱夷子皮想道:“他想也知些风声,或者关了门在里面做些手脚,不然世上那有这等昏暗的人?”遂去唤醒了门上人,叫他禀道:“鸱夷子皮为机密事,特来求见。”管门人进去禀时,那田常正在睡梦之中,听得说了鸱夷子皮四字,又听得说了机密二字,惊得魂不附体,痴呆了半晌,方才叫“开门快请。”田常迎接鸱夷子皮进去,见礼坐定,鸱夷子皮问道:“成子知今夜之利害乎?”田常道:“其实不知。”鸱夷子皮道:“子与宰予势不两立也,子不谋人,人必谋子。今闻宰予伏甲士于朝门之外,必为杀子。尚不思所以御之,丧无日矣。”田常再拜道:“常之再生,先生之赐也。敢问计将安出?”鸱夷子皮道:“彼虽设伏,但朝臣颇多,难以辨别。齐国惟子独贵,入朝旌节在前,彼必见节以起伏兵。子可弗往,须先使一健士持节前去,以起其卒,然后率家丁往攻之,则破之必矣。”田常忙集家徒及卫从者,得五百人,先令族人田逆持节以起子我之卒。果然简公之令竟被鸱夷子皮猜破,众士一见节至,纷然而起,又寂无一人,众皆惊愕,莫知所措。不一时,田常之兵冲突而来,便混战于朝门之外。但见:

灯火齐明,剑戟森列,乱纷纷马骤人驰,都成汗血之迹。闹嚷嚷枪来刀往,无非金铁之声。头颅已落,口口口口口口手足半连,反自晕昏不醒。个个是焦头烂额之客,人人受天罗地网之灾。

子我之卒大败,田逆率众围子我于庭,残其左臂,田常遂弑简公于徐州。此齐君自取,非子我无谋。子我闻之大恸道:“吾闻‘德不充者,不可以经世;学不至者,不可以济人。’今予身困于鲁,谋屈于齐,是亦道义之辱也。吾务修吾德而已矣。”遂逃归鲁,卧隐于东山之下。后世习子我之学者,独宋陈希夷得其嫡派云。

叛逆党义士寒心,言语科桃园结义。宰予氏李代桃僵,鸱夷子张公掇李。

总评:太史公云:“宰我为临淄大夫,与田常作乱,以夷其族,孔子耻之。”而《吕氏春秋》及《说苑》俱云宰予攻田常。不韦在马迁之前,其时较近,刘向出马迁之后,而亦不从其说。可见,子我之事,当以攻田常者为正。

又评:子贡惹出祸来,却教子我去承当,岂不冤哉!可见今世之受好友推许者,皆种祸根者也。

卷之五 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

螃蟹横行知邪否?这般路劝君休走。须念声名,切宜珍惜。宁失浑然忠厚。

今古风情人人有,最堪哂夺妻重媾。玷伦常,比行禽,贻秽百千年后。

这首词名曰船入荷花莲,只为世人失其志气,败其风俗而作。若做人不顾前后进退,不知羞恶廉耻,但口雄心专肆妄为,虽得霎时畅快,遗下千载污名,被那路上行人纷纷讥笑,个个憎嫌,何苦之有?纵使其人有了英才绝学,钜业鸿勋,奕世累朝蝉联官爵,一发要被那高人弹论,遭世流议。这却是断不可做的。若一做了,把那名节也弄坏,骨肉也伤残,真是人面兽心,衣冠夷虏,千秋万载之下匹夫匹妇之口,谁不取为笑府话柄?谁不视为戏场傀儡?谁肯奉其德范,宗其教令,信其为人,原其苦衷,缓其罪过,宽其责罚?所以,当今的时势,做人极是烦难。最要紧的百凡之内当知警戒。既知警戒了自然存心纯是天理,自然作事毕合人情。果然完得这天理人情这两件,自然不偏不猗不邪不曲,上可以对玉皇大帝,下可以对卑田乞儿,虽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乡也行得通,也施得去。何况在这本乡本里居桓闲处,呼兄唤弟事父称见之际,难道倒有甚么隔碍,有甚么间阻,反不能调停委婉,尽其所尊,致其所信么?总之,到了这个去处:

先宜达变又通常,不愧须眉男子行。若骋聪明越往轨,淑仪灭没臭名扬。

为人在世,第一要纲纪伦类上辨名分,尽道理,亲恭敬,慎往来,别亲疏,分上下,戒男女,严启闭。以上这八事至切至要,慎勿认为腐话,视为泛常。若是略不经心,稍无意念,未有不为一家之玷,一国之丑的,甚且有带累他人,致污异族,其害不可胜言,其罪不可胜数。正是:

家仁国也仁,家让国也让。非为君莫作,报应立如响。

如今就说一个有报应的故事。这故事却也不近不远,出在本朝。那袁了翁所著的立命篇上,有一首五言古诗为证:

假令寻稗史,犹说事荒芜。惟有袁老子,身为当代模。

出言既不苟,著书岂糊涂。好尚求古贤,虚声不敢沽。

观其谈理义,在在遗皮肤。镂心复琢髓,了凡号匪诬。

所以有所传,朝野交相趋。我今演斯纪,庶日报应图。

却说那一个有报有应的人,你道他是何等样人?他是本朝进士,身中大魁,姓支名立,未查籍贯何方,想亦不出这十五国都之外,决是衣冠文物之乡,才生得这一位高英之彦。如今且不说他得意科场,挂名金榜,那般样的荣华富贵,快意适情,身拥丰厚,结靷连驷,呼奴使婢,揖抗诸侯之庭,延誉四海之外这许多妙事。且说他的父亲为人,真乃是个隐君子流。有诗为证:

不争名号不争利,一生专尚恩和义。世间何处可修行,公门之中去充吏。

支家老父果如斯,既无乡籍又少讳。只因有志做好人,赖存名字为身累。

纵在公门不说明,不说抚院并州卫。想来平反能出囚,或是法师或府佐。

当年情状眼前花,此日追寻舌下绘。绘成一幅文字画,笑啼满纸训后辈。

却说支父身为刑房书吏,在一个风宪衙门。那支父平日不肯奸人妇女,不肯诈人财帛,不肯害人性命。操心顺了天理,即有意外之物无故而来,不求自至,他必然正颜作色,严词厉气,抗志弗衰,服怀古道,宁可贫窭,乐其自然,决不妄希未来的际遇,决不贪恋骤然的快活。他虽做了一个刑房的书吏,心心念念要做好人,求天赐个儿子,接我支门宗祀。从古至今若是无子的人,便要邀福于佛,或拜忏,或礼经,或修桥,或砌路,或装金,或造塔,或放生,或戒杀,如此等事,甚有施予极乐,究竟灭子绝孙是何缘故?只因外面要务名,十分摆布得光光鲜鲜,及至最要紧的是心,反要思量害人利己,舍小获大,亡重得轻,遗明失暗,弄得这心中黑黑墨墨。是这等人,要求长命富贵,儿孙昌盛,从来所不见,古今所未闻者也。惟有这个支父口里说过的话,决在身上做得去的,身上行的事也决非心中过去不得的。果能如此,不负心,不负身,自然天地鬼神默佑于冥冥之中,少不显其身其躬,必显其子。支父日逐在衙门中清查案卷,一闻适当决囚之际,朝廷遣了一位恤刑大理寺官到这地方省察狱囚,凡有徒流戕斩凌迟等罪,若黜罚罪杀一人,非同小可,幸遇当今圣明在位,性甚好生,有诗为证:

不惟解纲颂商汤,仁主尤夸周帝昌。天下自应体睿意,口口黎庶赴云阳。

此时狱囚中有一个囚犯,命口口阻,好端端坐在家里,与其妻琴瑟调和,居处相爱,也是为人在世一桩快活的事情。其妻虽有几分颜色,平常也极肯守自己的闺门法度,绝无淫奔呆心,贪嘴恶态,不知怎么一旦有官符照命,朱雀飞星,偏生凑巧,都落在这个人身上。忽然生一件横事来,将他吃敲吃打,受刑不过胡招枉认,定了这天条大罪,监禁狱中,就如不见天日一般,真好苦也。正是:

到了那宪章口内,受了这枭首罪名。凭你是绝世雄夫,当场豪杰,便呼地断没个土地阿公。怜你叫破喉咙,从地上伸出手救离了黑狱风波。即问天,缺少个九天玄女。因汝身遭缧绁,自天中侧着耳,辨白了奇冤根脚,安得遇龙图包侍制,只好餐蟋易鬼头刀。说起也魂断,跗之亦肠断。鸟飞来不敢过去,草逢春怎肯抽芽。夜间伴着些没头没脚的怨鬼做夫妻,日里对着些如虎如狼的禁子为兄弟。即使楚霸王到此时,不能叱咤喑呜,只索要低头伏气。漫教观自在遇这日,枉说佛力洪深,那个来救苦济难。饥时没饭,蛔虫也钻出数十条。寒处无衣,肌粟也冻成几万个。要死不得,求活尤难。莫说权柄都在减刑官,须知平反倒繇司狱吏。

这冤囚自枉受了这重罪,上天天无路,入地地无门,监侯秋后取决,怕不引颈绞刑,这冤恨焉能得雪。幸喜青天有眼,遇着一个好人。你道是谁?就是那支父。每常间有事,到于狱中公干,见了这一个冤囚,明知其无辜受屈,心甚不忍,时嘱禁子狱卒,教他好生看管。因有这分情面,衣食稍足,苦楚虽不能尽无,比众不同,其妻子常得出入牢狱,不时相见。时值恤刑按临,冤囚还指望支父再得进来嘱付他一声,求他一个方便,得离牢狱,超豁沉冤。谁知支父是个刑房,乃恤刑的正管,要出文书,送册籍,答应官府,忙忙然,并没半点闲空,那得功夫来到狱中,心里时时挂念这个冤囚。你道这支父与那冤囚非亲非故,非友非邻,又不受他半分三厘银子,又不吃他三番两次东道,为何恩顾得紧?此正是支父积德累仁的好处。不期冤囚在狱中双眼望穿,不得支父一见,自分必死非命,过铁不免,好不心里恓惶,泪如泉涌。恰好其妻子提了一篮饭食肴馔要进狱中,只见管狱的禁子原是没面目的,每常见他妻子来时,即便开门放进,走到面前,夫妻两个还好说句知心话儿,消愁解闷。到了决囚时候,狱门分外防守,官府法度虽紧,然而何官无私?况他妻子日日走惯,便开门放他何害?那班架子把住狱门,恁他哀求决不肯放他进去。不惟官府紧急,也只因支父长久不来分付,这些人把冤囚众囚一例看待,不比先前了。正所谓:

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

却说冤囚思量平白遭冤,决囚在迩,苦痛无伸,在那边啼哭。微闻得门外叫呼之声,心知是自己的妻子到了,被狱卒阻住不得进来,便想道:“这就是咫尺天涯。想罢意欲向前恳求开门,又恐多人嗔责,只得含痛悲恓,呜呜而哭。其妻求之不止,被这班狱卒们撒村使狠,要抢他手中的饭食,只得暂退。恰喜事有凑巧,那支父抱了别项一宗文卷,正要来见狱中的狱官说话,看见这个妇人,认得是冤囚的妻子,因而叹道:人家谁无妻子,偏生这个女眷,生得命苦,出头露脸。我向来事冗,不曾去看得他的丈夫。今日来又因文书旁午,未曾拿得一二两银子把他使用。古人云:有心不在忙,明日送来也未为迟。其妻认得走来的是支父,即忙放了饭篮,向前敛衽叫道:“支相公,向蒙盛意,常得进狱中送饭,见我丈夫一面。今日被这狱卒哥再三阻住,不容进去,还求相公方便,容妇人进去一见,感恩非浅。”支父听罢,便道:“娘子你且少待,我就去与他们说。”其妻连声答应,立在一旁。支父便去叩门,狱卒只道是其妻再来,十分辱骂。那支父也不回他一句,狱卒口中喃喃不休,勉强到洞门里一觑,看见是支父,忙赔笑脸说道:“不知老爹到来,有失迎候。恕罪!恕罪!”即忙开了狱门,支父怒道:“谁与你作此行径,我平常何等看待你们?便有这冤囚,相烦你们好生看待,缘何他的妻子送饭,不容进来,是何道理?”狱卒道:“小可自蒙分付,日逐与他酒饭,他妻子来时,百忙必定开门放进,何曾有此事?冤囚在里面,可以质对。”支父道:“这不是转眼活赖,你去看那门外站的人是谁?”狱卒已知事露,不敢强辩,大家自认不是。支父道:“你们这等薄情,已后再若如此,安肯和你干休?我本欲就去看他一看,恐怕担搁,有误正事。且去见了狱官,完了公务然后就来。”说罢自去。这些狱卒又因支父分付,敢不遵依,连忙赔了笑脸,如接院君相似,其妻始得走进狱门,见了冤囚。夫妻相会,十分苦楚,又备说支父的好意。冤囚道:“支公盛德,愧无以报,他既然有这好情怜我,决肯替我开豁。只是我有句话要与你说,又不好启齿。”其妻道:“有甚么分付?”冤囚说到口头又止住了,叫道:“我的妻,教我怎么与你说?总说之时,又道我身遭牢狱没了志气,只是不说罢。”他便呜呜咽咽哭个不了,其妻道:“我与你相见之日能有几时?有话今日不说更待何日?”那冤囚一听此言,五内寸裂,不觉昏殒在地。这正是:

话到伤心处,悲来奈若何。

其妻急忙扶起道:“丈夫,你如今受了这个冤屈,痛苦无伸,倘若官府决要执法,活得一日是一日,活得一时是一时。且逐日逐时捱去,万一青天见怜恤,刑老爷笔下超生,我夫妻还有团圆之日,何必过多烦恼,徒损精神,有话必须明说,如何半吞半吐?”冤囚一头哭,一头说道:“妻呵!你可依得我说,我的性命还可保全;你若不肯依我,我与你再无见面之日了。”其妻泣道:“常闻女则出嫁从夫,有话但说,怎敢不从?”冤囚虽然到此,还是怕羞,扯住其妻,附耳低声道:“你若有心救我,也不可惜此身体。我看支老官要出我罪名的意思,你明日在家可安排几味时新肴馔,着人请他到家饮酒。”那冤囚说到其间又哭起来,其妻道:“有话大家商量,不要哭了。”冤囚道:“饮酒之间,你便以身事之,倘若他肯用意,或者我还有生日,这是背水之计。”其妻道:“若论与人偷情我决不为,今因救丈夫性命,也顾不得失节了。”说罢即走出,冤囚又哭殒在地,幸得禁子扶起。是日,支父的文卷完了一宗,又是一宗,重重叠叠,不得闲空功夫去看那冤囚。次日,支父在家中取了一两银子,要送冤囚,心里想道:此银送到牢中,端被这班禁子起发去了,不如不送,我毕竟送与其妇,任他自去买办,可送进牢中到得实惠。即便往到他家,其妻正在买办,安排东道的光景。有诗为证:

非关彼妇好鹑奔,总为槁枯遭厄屯。欲买一尊随乞爱,将邀半席暂希恩。

难同红粉杯中计,只为愆尤狱底惛。敢藉春风沾雨露,庶资法力覆冤盆。

支父就在门首见了其妻,便道:“昨日有公务未及去看得你丈夫,今日还有事忙,聊以白银一两奉送尊夫盘费。”其妻笑嘻嘻的走近身边,双手接了,便道:“多谢盛情,只怕我丈夫无福受用。”支父道:“我送与他的,怎么不受用?”其妻此时装出许多妖娆勾引的形状,便应道:“他虽受用了,其如命在日前,无人搭救。”支父道:“有我在此,怕什么死罪?”其妻道:“支相公,罪名已定,恐怕难好挽回,动问相公,我丈夫还可救么?”支父道:“不难。”其妻道:“既可出豁,请到中堂尊坐,商量一个计策。”支父道:“你家止有一个女子,我若进来,岂不被人嫌疑?”其妻道:“人家谁无亲戚朋友来往,况奴家又蒙见爱,怎么说到嫌疑二字?”支父一听此言,心中自想道:我好意待他夫妻,怎么其妻反思邪事?正色道:“小娘子,你适才所言,我岂不知?但我是一个正直男子,耳朵中厌听邪淫之事,你这般见识,从那里说起?”但其妻原不是这样人,只因丈夫强他,故有此事,见支父拒绝,满面羞惭,就将丈夫所嘱的缘故从头告诉。支父道:“坏了一人名节,救了一人性命,我断不为。若如今减刑老爷出你罪名,不消说了。倘若不能,我拼得赴汤蹈火也要救你,你且放心。”说完便走,其妻道:“支相公,你平生仗义疏财不必说了,我丈夫之事恐一时万不能勾,将若之何?”支父道:“我今后若不救你丈夫,管取前程短塞。”誓毕,拂衣出门,冤囚之妻也不苦留。正是:

从空伸出拿云手,提起天罗地网人。

支父也不回家,径往衙门中公干去了,因受其妻所托,果然替他一力平反。那恤刑审录竟把他的板来劈了,供明无罪。冤囚脱罪归家,夫妇二人就来登门拜谢。便道:“我公如此厚德,口世所稀,即是重生父母,大恩难报。今公无子,吾有弱女,愿奉为箕帚之妾,此亦理上也可通得的,万望收留。”支公当下应允具了六礼,择了吉日良时,娶过门做了次妻。后生一子,取名支立,弱龄登科,官为翰林孔目。支立也生一子,名曰支高。支高也生一子,名曰支禄。俱发巍科为国子博士,子孙绵衍,甲科不绝。有鹧鸪天为证:

积得阴功似海深,胜遗囊箧有黄金。联登龙榜叨天眷,献美瑚琏积德沉。

从此后,拥冠衿,荣华丰祉占文林。救人拯急无人赛,尽颂支家老父心。

以上的故事,还是自己做了好事,以至子孙发科发甲,天下知名,做一个好善的榜样。如今却说一个人,自己弃了妻子,奸宿妻姊,到后来把自己的妻子又让与兄弟为妻。这一个伦常尽丧、廉耻都捐的故事,说来以为世劝。以见:

人当学好并为良,莫信人心天理彰。为善之人应受福,果然作恶必贻殃。

却说这件故事,虽然自作自受,也算得是草偃风从。可知这四个字么?假如那个草本是世间无情之物,长至数尺之高,硬督督的,或是生于山间,或是生于地上,一经风来,无论轻狂缓骤,便要随势披靡,吹向东便向东,吹向西便向西,南北亦然。只因此人也是他的晦气,生于卫国之中,又在灵公之世。这个人也非等闲下流资格,恰是执政上卿。正是:

既受上禄,宜正纲常。号为尸位,谁曰非当。

如今且未表执政的姓字,漫谈其短。自古道隐恶而扬善,谁知他善既无多,恶亦不少,总之要警世上之人。若是不述其详,那个肯信?

却说卫国有一个大夫,本是宋公子,名朝。在卫国做官,人都称他为子朝。他为人极其风流蕴藉,谈吐讲论娓娓可听,令人不厌。正是:

不待女子色倾国,即有男儿貌夺城。

那时,子朝自恃灵公宠爱,真个势达四方,贵操天柱,根受扶疏,至大至重。那子朝若能守己以道,待人以礼还可。不意他横了这片心,黑了那点意,志大言大,便一举眼视人如蛆末,即动一念笑人若土芥。因此,有了这两个女子,年皆长大,容貌天然。只为择婿,难于得人,虽长尚未许聘。姊妹二人果称绝色处子。有南乡子词一阕为证:

二八花钿,胸前如雪脸如莲,耳坠金环穿瑟瑟。霞衣窄,笑倚朱楼相对怯。

那时,子朝之女虽未出嫁与人,颇有怀春之意。不意太叔疾是灵公一位庶弟,做了卫国太傅之职,尚未娶妻。闻知宋公子朝乃是本国大夫,有两个嫡亲生的女子,绝色羞花,美颜闭月,说不尽能诗善赋,会画擅歌,穿花衲绣刺凤描鸾,好不窈窈窕窕,媚媚娇娇。太叔疾也是个色中饿鬼,总是风气使然,无足异也。他心里实有俯就之意,但只有耳闻,不曾目睹,尚未启齿。这日三春天气,太叔疾偶然乘马在子朝侧墙经过,却好两个女子在楼上观望,被太叔疾瞥然而遇。有诗为证:

散骑斜阳下,偶逢双玉人。秋漪横媚盼,柳叶蹙轻颦。

相见宁无意,相看似有因。天台逢二女,仙峡拥双嫔。

愿结芙蓉绶,思偎翡翠茵。赠环嫌隔幞,解口比来滨。欢爱虽难授,情缘已备陈。

这两个女子虽然一般颜色,一个略长些年纪的是子朝的长女,一个略幼些年纪的是子朝的次女。那次女毕竟有些孩子气,看见太叔疾骑马过去,一见时看了如此丰采,也觉动念。既去就罢,其姊长了几年已识情事,却是有心了。一见太叔疾,便生顾盼,两下留情,即教侍女下楼问了姓名,牢牢记着。那太叔疾有事入朝从此经过,谁知早又撞出这段奇缘,故日后做出千般状态。此时太叔疾止不过三十多岁,他当此时节正是血气方刚之际,怎么见了非常女色不要动心?回到府中思量子朝好对小姐,若得一宿有缘,不枉为人在世。即遣媒人向宋公子朝府中与他小姐说亲,不管是长是幼,但求允婚罢了。据太叔疾的心肠,思想得陇望蜀,故说这等溷话。且说媒人来见子朝,子朝想道:“我一向择婿,并无可意的人,今太叔疾是卫国公族,又且风流俊雅,若不许他,眼见错过。但婚嫁之事,必须从长至幼。奈长女卧病在床,如何是好?你道他长女因何有病?只为见过太叔疾之后,废寝忘餐,朝思夕想,说道我爹爹做了卫国大夫,有了这般势力,把我如此年纪还不许配。眼放着一个太叔疾,这样一位风流公族,倒不将我嫁他。倘若异日嫁了个不文不雅的人,可不误了终身?日逐如此闲思,染成一疾,恹恹卧于床榻之上。那其间,惟有次女年芳质嫩,又无疾患,子朝便把次女许之。太叔疾大喜,选了吉日,行过聘礼,未及月余,六礼具备,百两盈门,娶其次女到于太傅府中。鼓乐喧闹,亲朋毕至,僚属齐来。有诗为证:

曙色日边开,明霞映碧苔。东方云骑降,南国绣车来。

瑞结金莲烛,香生玉镜台。何年跨彩凤,玄图共徘徊。

筵宴一完,诸亲众友俱各散去。太叔疾与次女携手归房,解衣松带,行那夫妇之事。争奈太叔疾所慕的是其长女,虽然身子与其次女相近,心肠只在长女身上。这次女只道太叔疾会得怜香惜玉,是个英雄气短,儿女情长的人。那知这个太叔疾一心为着那令姊,因此搂着这次女,虽然做尽风魔之态,各人心上自知。正是:

有朝倩蝶传书信,阿姨用伴妹夫眠。

却说太叔疾自娶次女,与他相得虽不甚浓,犹喜从嫁来的一个侍女,倒便于偷寒送暖,先中太叔疾的意。一日,太叔疾乘次女未起,唤那侍女过来。那侍女因家主所唤,敢不依从?太叔疾见四下无人,就要做那鹭鸶跕脚摸鱼的勾当,正待下手,忽闻次女声息,事又不成,匆匆散去。又过了数日,太叔疾毕竟是个有心人,照依前次早起,与侍女调了眼色,侍女会意,即便走到一个僻静所在,与太叔疾鼠窃狗偷,两情甚浓。侍女年已长成,深谙情事,到此身不繇己,快活非常,便道:“太叔爷,你有了次小姐,可谓天上少种,世间所无之人了,何故又爱及于我?”太叔疾道:“有了你我怎肯放过了,你若肯为我出力,我决另眼看待。”侍女道:“俾子乃太叔爷所有的,怎么不肯出力?”太叔疾附耳低言道:“我只为你家大小姐美貌无双,欲通以情。”侍女道:“此亦易事,何不早说?太叔爷不说,我亦不敢言,今既要我去作说客,管取一说便成。”太叔疾道:“休得乱说。”侍女道:“原来太叔爷兀自未知。”太叔疾道:“我不知。”侍女道:“长小姐因见过太叔爷,朝夕相思,染成一病,至今未曾痊可。前者太叔爷行聘之时,原有言在先,二位小姐不拘长幼,只要成就。彼时俺公子朝主人原要把长小姐相许,争奈有病,故把次小姐嫁来。”太叔疾叹道:“妙哉!难得长小姐好情,我断然要娶他过门来。”侍女道:“这也不是难事,奴家还闻得一个美女,若太叔爷娶得到手,才好称心如意。”太叔疾急问是谁?有诗为证:

一言引出风流祸,致令亲弟与嫂卧。自己妻儿让别人,他姓之夫兴嫉妒。

侍女道:“是执政上卿的女儿。”太叔疾道:“这等是孔文子的小姐了,他叫做甚么名字?”侍女道:“名唤孔姞。”太叔疾道:“早是你说,不然岂不失却了一个美女?我也必定要娶他,如今且烦你往诱长小姐,事成之后我决收你为妾。”侍女便痴了这点心,满口应承,犹恐次女知觉。太叔疾忙整衣冠,与侍女各散。却好这日次女遣侍女回去,一则与父亲问安,一则与姐姐问病。侍女正中下怀,刚欲出门,太叔疾又向侍女叮咛。侍女道:“谨领尊命。”径回到子朝家中。恰好子朝不在,就去相见大小姐。那长小姐问道:“你今日回来何事?我妹子与妹夫可相得么?”侍女道:“虽然相得,也不算十分。”长女道:“却是为何?”侍女道:“不好讲。”长女再三催逼,侍女先告了罪,然后把太叔疾的心事从头诉了一遍。长女道:“他果有此心,何难之有?你去传示与他,他已后到我府中饮宴,须装假醉,我父必留他在书房安歇。待至更深,我自出来与他相会便了。”侍女别了长女回来,将此情备细说与太叔疾。太叔疾十分之喜,那里等得个子朝请酒的来帖儿到手?等了数日,不觉也遂其心愿,恰好子朝差人来请,太叔疾接了柬儿就如捧了敕旨,也等不得人来下速柬,一径去了。这日宾客也不甚多,吃得不多时,太叔疾即装醉态。子朝果令人扶入书房,本待醒后送他回去,谁想他沉沉睡去,再唤不醒。酒阑人散,夜静更深,只得留宿,当下各自归寝。到三更时分,长女果然出来与太叔疾私会。一个是久渴想的色鬼,一个是未惯经的淫奔,两下初尝滋味,无限绸缪,极其缱绻,巴不得闹个更儿。不意鸡声三唱,长女勉强披衣而去。少顷,天光忽曙,太叔疾起来梳洗。早膳后,辞别回府。自此之后,遇空偷闲,太叔疾常常与长女私会,长女之病所以渐除。正是好色之徒,心愈不足。说这太叔疾已娶了宋少女,又偷了宋长女,也自该知足了。奈何他心中还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,只因那日侍女说起孔文子的小姐孔姞,生得十分标致,心里念念不忘道:怎生娶得他来做个偏房也好。你说太叔疾不是痴子,他是何等样人?他的女儿肯替你做妾?说起此人,便是适才讲的执政之官了。他姓孔名圉,又叫做仲叔圉,就是蒸鉏的曾孙,乃是卫国执政的上卿。但他为人虽则勤学好问,自古说得好:文人行短。此言非谬。只因死后谥为文子,故此人都称他做一个孔文子。且其平生行事甚是丑秽,卑卑无足数者,若不说起便没了个报应。这孔文子执政之时,刚值灵公无道,虽有蘧伯玉史鱼两个君子之人,忠直之士,其如寡不敌众,弱不胜强,其国大乱,上下效尤,名分倒置。这孔文子虽为贵官,也是一个无耻之徒。他的女儿孔姞生得:

冰姿玉骨不沾尘,妙舞清歌事事新。可惜不栖燕阁月,空教生在凤楼滨。

如花带雾含娇韵,似玉临风弄媚频。倘中雀屏夸燕赏,果来天上步虚人。

却说孔文子因未曾招得快婿,常想满朝文武官员,又没一个可意的人,止有太叔疾风流潇洒,势位荣高,奈他又娶了公子朝的次女,我欲教他出了其妻,娶了我女,又恐他不肯。我且乘个机会不可造次。那知事有凑巧,这个宋公子朝原来曾通过夫人南柔,已是罪不胜诛,又去通了灵公的襄夫人宣姜,不觉丑声大布,畏惧获罪,遂同了三个人,一个叫做齐豹,一个叫做北宫喜,一个叫做褚师圃,结为心腹,登时作起乱来。那宋公子朝寻个空隙,出奔到晋国去了,倒遗下长女在府中。一月之后,孔文子发兵遣将,定了其乱。探知太叔疾也有娶孔姞之语,即使一个家臣捧了一封书,往太叔疾府中投下。太叔疾拆开封筒念其书道:

执政臣孔圉,致启于太叔座下。近因齐褚辈作乱,使令岳奔晋,心中殊歉。然亦按之国法,恐不利于太叔。今圉为太叔计,莫若出其尊阃,以杜物议。圉有女名姞,虽无倾国之容,颇有箕帚之志,敬荐座下伏乞裁之。

太叔疾看罢来书,默然半晌,因想道:“我虽慕孔姞的丰姿,不过要他为妾。这仲叔圉出言如此唐突,怎么教我出了自己的妻室,来娶你的女儿?天下焉有此理?幸喜我太叔疾向慕其女,观书不怒。若使他人读之,岂不恨死?又想道:我虽与长姨相处,况不得时常往来,所娶次女没甚丰韵,恰好仲叔圉有此美情,便出了个旧的,另娶了那个新的来受用,有何不可?如今先把长姨诱至家中,另处在一个所在,岂不各遂了生平心愿?就写一封一一依允的书,交付与差官,回覆孔文子去了。太叔疾便唤出次女说道:“你的父亲干了不法的事体,如今已逃出外邦,若留你在此,毕竟要贻累于我。你可速速回家,另出嫁人,我已别有婚姻,也不来管你的闲事,速去速去,不得迟延。”说罢就叫从人备了一乘车子,登时打发起身。可怜这次女只因父亲不好,却也无言可对,只得含泪上车回去。正是:

情到不堪回首处,一齐分付与东风。

却说孔文子接了太叔疾的回书,满心欢喜,择了吉日,备了花烛,遣人迎太叔疾成亲。这太叔疾喜逐颜生,上了高头大马,一应鼓乐仪从,吹打闹热,送入孔文子府中。孔文子迎至中堂,即请孔姞出来拜堂,拜毕饮酒,酒散筵撤,太叔疾与孔姞入房行乐。正是:

娇姿未惯风和雨,分付东君好护持。

太叔疾剔起银灯,细看孔姞之貌,委实与次女不同,越看越美,这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。其时孔姞舍羞无地,侧立银釭,娇娇滴滴,如花枝相似。那太叔疾眉留目乱,意痒心燃,不觉春心荡漾,雨云之乐,不必细说。过了一月,卷帐回府。那孔文子因得了太叔疾为婿,甚中下怀,那知太叔疾得陇望蜀,又迎长姨到了犁邑,别为一宫住那长姨。谁知这长姨年纪大些,也是个淫荡之女,当初尚有父亲碍眼,不过偷情几次,未尽其欲,一至犁宫,两情甚笃,把那新娶的孔姞又阁起了。那孔姞独眠孤院,转展凄凉,顿减冰肌,时悬珠泪,口中深恨太叔疾薄倖。过了几时,一发不见太叔疾的影儿,心中愈加怨恨。况且太叔疾所诱前妻之姊,又在一宅,止不过分为两院而居,一边有歌有笑,一边无伴无人,怎当得这许多凄凉光景?兼且日日遣人接太叔疾说句话,见一面,也不能彀。甚至这孔姞为其正妻,那太叔疾向人前称妻道室,乃是正理。如今连长姨也称做荆妻贱累,那孔姞闻知,巴不得请孔文子来,咬也咬太叔疾几口,出这口恶气。其如太叔疾不许人往孔府通信,所以孔文子尚不知道。那孔姞每日遣人归去,说些心腹事,那干人都是受太叔疾分付的,面前假应承,过后即来假回报,孔姞苦不胜言。有闺情诗为证:

鸾羞青镜崔孤琴,对月临风更不禁。石解望夫情始密,津名妒嫉恨方深。

双珠口脱江妃意,七夕梭抛织女心。天上人间定相似,谁知尚有海西禽。

却说孔文子因孔姞与太叔疾回去之后,不见音信,即日到犁宫来探孔姞,只见女儿颜色憔悴,不复当时容貌,连梳妆也不喜欢。孔文子始初尚疑有病,及问其故,乃知为太叔疾所弃,因有了前妻的长姨,以此撇了正妻。孔文子大怒,欲要面正其罪。那太叔疾与长姨方酣寝,侯门深远,无人敢入报事。孔姞道:“今日止此一面,见必死矣。”孔文子道:“何出此言?我当为汝报仇。”即刻便回登了执政堂上,点起家丁,各执利刃,要来攻这个太叔疾。孔姞闻知大喜,那太叔疾见势头来得凶险,慌忙躲避不及。正是:

本为门下快婿,翻为敌国仇雠。

孔文子看见太叔疾逃匿也不穷追,遂将孔姞夺了回来。那太叔疾直待孔文子去后,方敢回家,闻知孔姞被这孔文子夺了去,心中好生惭愧,又打听得这孔姞到了府中,全无恋着太叔疾之言,太叔疾愈发不悦。一日偶往外州,这也是个卫邑地方,那外州也有此艳容美貌,太叔疾又在彼淫污,外州之人莫不恨入骨髓。适值太叔疾在这外人家中淫宿,那外人因畏其势,强勉让了他,敢怒而不敢言,思量没处出气,竟把太叔疾所乘的一只轩车夺了,去献与孔文子,又诉其淫污之事。孔文子知之,即在满朝播扬其过,太叔疾闻知甚为可耻,即带长姨奔往晋国,便将这本国做下的太傅之位也不顾了,他便舍之而去。有诗为证:

为渔花下色,甘受苦奔波。美位弃如屣,声名扫地过。

求皇空醉拊,别崔枉悲歌。到底成何益,鄙哉贱丈夫。

孔文子见那太叔疾奔晋,心中大喜,又见太叔疾的嫡亲兄弟,名唤太叔遗,年少无妻,又无官职,心里想道:太叔疾既然出奔,太傅之政乏人管理。我是个执政之官,一应官员迁除升降,皆系我掌管,何不就立他为了太傅,有甚么不好?遂去荐举他以代兄职,灵公亦自允了。这太叔遗此时尚说道兄终弟及,理之当然。谁意那孔姞因一向久旷,巴不得寻个丈夫。孔文子倒会曲体其意,便要把孔姞再配与太叔遗,说知其故。孔姞也欣然应允,但恐太叔遗嫌是阿嫂,难道也说得个兄终弟及的话?不意太叔遗也是个禽兽,一见文子差官前去说亲,一口应承。孔文子择吉成亲,二人如鱼似水十分相得。昨日还是叔嫂,今夜做了夫妻,真是异事。这也是卫君做事不好于上,下边之人都不学好。太叔遗自得孔姞之后,指望久在孔文子身边尽些子婿之礼,那知十余年的光景,孔文子身故,太叔遗与他请了这个谥,叫做文子。后来孔门有一个好方人的徒弟,叫做子贡,甚疑此谥羞了。再没有孔圉这样一个失伦败俗之夫,如何谥为文子?闻之于师,其师是不肯扬人之过的。谥法上有以勤学好问为文者,今孔圉得谥为文,因此故也。子贡方才不问。你看这太叔疾,奸了妻姊并那外人之妻,竟被自己兄弟来奸占了自己的妻子,先做嫂,后做弟妇,如此报应昭彰,为人怎么不思积些厚德,为此丧尽天理之事。有四句俗语云:

我劝世人休错意,冷眼试看文子记。只因淫乱二字生,多少败伦活把戏。

总评:孔圉有治宾客才而不能治家,枉为上卿以执国政,悲夫。此虽圉罪,然亦是灵公为其火种,作春秋安能复护短乎?

又评:我不淫人妇,人不淫我妻。此二语似为太叔疾作个案证。然既淫之,安有不受报者?危哉!

卷之六 臧文仲居蔡

浑沌一元兮,两仪中分。天地絪缊兮,万物化生。万物化生兮,各效其灵。幽明不测兮,疑鬼疑神。山岳发祥兮,河洛献祯。圣人效法兮,剖断人情。凡民难解兮,日惧灾口。焚香祈祷兮,心懵懵而不知所行。

开辟以来,轻清为天,重浊为地,艮坎相对,河岳居中。岸有虎豹犀象,水有鱼鳖鼍龙,惟人为万物之灵。要晓得人生在世都是假的,就如一年一月,一日一时,光阴倏忽,转眼便过,终朝碌碌度了韶华,家中事务那得清静?或者冠婚,或者丧祭,或者争讼,或者疾痛。开口而笑能有几日?稍有快活,吃几碗安乐的茶饭,也是靠天地的。断不可妄作妄为,希图富贵事业。所以说:

布衣得暖皆为福,草舍平安总是春。

如此看来,穷通得失都有个命在那边。难道因你艰巧,都被你僭了些便宜?难道守本分的竟不要过日子?常见许多懦弱没用的人,树叶落来怕打破头的,倒也有人怜他,将将就就过了一生。有许多凶顽恶胆的人,不顾利害,不管是非,乱做一番,惹了飞灾横祸,小则一身承当,大则累及父母妻子,反为不美。俗语道:

世事尽从奸巧得,痴聋喑哑呷西风。

况且举头三尺,便有神明,故作善降之百祥,不善降之百殃。欺心的事一毫也干不得的,就是瞒过了人间耳目,那幽冥中也有大帐簿与你总算的。比如人来算计我,犹可躲避他,若是一个天来算计,纵使英雄豪杰也没法处置。所以,积善之家,恤孤慈寡,爱老怜贫,又终日烧香点烛,报答天地,敬礼鬼神,暗暗有保佑他的所在。然又有那一等的人,口念弥陀心如虺蜴,惟是求神拜佛,鬼神也不理他。有几句醒世的话,可与人道:

惠迪则吉,从逆则凶。未思获报,先求饬躬。

姱修繇己,盈虚在空。盛德既备,食福自隆。营求非分,必取困穷。

这鬼神有甚么形迹?不过是阴阳二气的功能。隐隐跃跃,若有若无,天地间没有一处不是。就是那伏羲时,龙马负图而出于河,神龟载书而出于洛,这些都是鬼神的运用。惟开天的圣人晓得只此二物,可以使人趋吉避凶,故制为卜筮以教人。于是,人人尊崇神道。虽那公卿大夫世家,也都敬奉鬼神。就如那鲁国的大夫臧文仲,名辰,他的祖父俱享鲁国的恩荣,位列上卿。其始祖僖伯,祖哀伯,极是拘古板,走方步的人。僖伯一见隐公如棠观鱼,就阻抑他,哀伯见桓公要纳郜鼎,就去谏诤,至今人人称颂。所以,功德及于子孙,簪缨累世不绝。说起鲁国臧孙氏家,那一个不晓得?只有其父伯氏瓶,是个布衣人,也是有荫袭的,却不肯出仕。他道那做官的,一日之间出若于号令,行若干政事,喜怒哀乐少有不当,便是罪过。若身上不寒,肚里不饥,乃是人生安闲之福,何必定要高车驷马夸耀贵显。况我家中丰衣足食,并不缺少东西,便是天与我的现成福分,岂不快活?因此,只在家中安守本分,以度春秋,且极喜放生救物。一日,偶然无事,闲步门外,远远望见一个渔父卖鱼而来,担中有一乌龟。伯氏瓶随问道:“这龟如何藏在担中?”渔父道:“亦是卖的。”他就唤家人将银出来,即与重价买了放生。那伯氏当晚便得一梦,梦见此龟口吐人言道:“蒙君大恩,得救残命,君家日行善事,子必荣贵,位至公卿。二十年后复至君家,以求图报。”醒来大惊,便与妻子称为奇事。后有诗云:

大造无私意,阳和育物微。海宽鱼任跃,天阔鸟能飞。

蠕动皆生趣,浮沉得妙机。慈祥成普济,善庆自攸归。

伯氏瓶想道:我既是个布衣,又叫子孙甘口恬退,后世家声便不能振起了。终日踌蹰,时常口口思量,祖父立朝已久,颇有重望,同僚故旧甚多,口去见他,岂无几分情面?正欲携了儿子前去谒见,口意天从人愿。只见那鲁国的相知故旧,不待他去相求,一齐荐举。先因他祖父情多,又知文仲抱负非凡,以至如此。鲁君看见荐牍盈几,日素闻文仲的重名,遂破格擢用,进为大夫。一家欢庆,都道昔日放龟得梦,于今一一应验,毫忽不差。为此,阖家大小俱信阴阳,说起鬼神愈加尊敬。后人有诗为证:

放龟得梦信为真,暗室原来有鬼神。贵贱果然天付定,遭逢半点不繇人。

文仲居官之后,遵依父命,诸事崇厚,凡所职掌,无小无大,一应小心经理,并无缺与。适遇时年不好,天道亢阳,禾稼枯芜,民不聊生。鲁国之人一齐告荒,君臣每日集议,欲解百姓之危,鲁君道:“天久不雨。祈祷不灵,不若将巫觋焚之,万一上天见怜,必然有雨。你道那巫觋是个甚么物件?也不是物件,乃是两个人名,那祈雨的女师唤作巫,瘠病的男子唤做觋。臧文仲听得此语,心中甚是不忍,出班奏道:“天久不雨乃天灾流行,此是人君之责,于巫觋无辜,何为受此惨死?君欲救民危急,莫若修政施仁。人力格天,自然下雨。自今民遭饥馑,速宜遣使请籴于齐,庶得解救旦夕。”鲁君即便依允,一面遣使赍帛到齐国告籴,一面率群臣斋戒修省。未满旬日天果大雨,国中老幼男女无不感佩文仲的恩德,这也不必絮烦。自古否极泰生,泰极否生,又道久晴必有久雨。鲁国遭此大旱之后,自必有大水相继。只因文仲崇信鬼神,广行德政,上天先赐一个响报与他,使他知觉,好令他预备祛水之策。你道甚么一个响报?忽一日,鲁国南门城楼飞一只大鸟来,歇于屋脊之上竟不飞去。这鸟的生相与凡鸟不同,世人未经目睹,观看无不骇异。但见此鸟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。

蹁跹舞翅,百般彩映,霞辉皓洁,修翎一片,光生雪练。匪兕匿虎,不似南国玉麒麟。如凤如鸾,好像西方金孔雀。游女征夫俱讶异,山童牧竖共称奇。

当时,巡城员役忙将此事报与鲁君,鲁君随命臧文仲解验。文仲一到南门之下细细观看,竟不晓得此鸟之名,便出示遍谕国中军民人等,如有识得此鸟的必加重赏。看看日暮,并无一人来说,文仲暗地思量道:这个异物不知主何吉凶?若非总览古今山海人物焉能识认?我国止有柳下惠是个贤才,他斋居一室不闻车马之音,草屋数椽仅晓琴书之乐,信是博物君子,多闻多见,必然晓得。就令家僮快去请来,霎时已请到了。两人相见礼毕,文仲便道:“南门城楼上来一异鸟栖止不去,并无识者。大贤博学无不通晓,特屈求教。”柳下惠应命即便同往,把那鸟细看一回,果然是识得的,乃开言道:“这鸟名爰居。此鸟一至,必主大水,今我国其有大灾乎。”文仲问道:“将何法为解可免此难?”柳下惠答道:“历稽此灾,无法可解,唯鸟去,水亦不至矣。”言罢相别而去。文仲心下想道:柳下惠之言断不虚谬,既然鸟来水至,鸟去水退,一诚可以格天,何况于鸟?若要鸟去,此亦易事。倘一疏懈,水灾立至,则鲁国人民尽蒙其祸。即回奏鲁君,遂着国人铺设斋坛,安排香案,致牲口肥遁之仪,行丰洁享祀之礼,尊如神明,拜了三日三夜,那鸟方才飞去,不知所之。后人有诗为证:

海内波涛鼓大风,翩翩吹下鸟如鹏。自来自去垂天翼,不与人间凡鸟同。

不及一月,鲁国的东海忽然天昏地暗,陡起一阵狂风,吹得满眼尘沙,那方人民无不惊骇。到得下午,大水发了。看那:

波涛澎湃,止见麦浪翻银。涌势奔腾,远望秧针底线。蛇龙横骛,家家灶冷炊烟。蚌鳖驰形,处处民无畔岸。正是:须臾变作稽天浸,淹没荒郊几万村。

于是,文仲听得东海大水,便说道真个阴阳有准,气序无差。那爰居信是灵异之物,幸大水不及国中,甚为可喜。其时国中老幼人等无不感仰柳下惠的贤能,臧文仲的诚信。于是,文仲声名愈振。不意有一件意外之事掉将下来,不惟跋涉长途,且受囹圄幽禁。这也是他一片忠心,自取之咎。那时,齐国土宇昌大,明欺鲁国弱小,熟练甲兵,前来侵夺疆界。鲁君自思彼强我弱,难以制胜,命柳下惠前去行说。果然被他从容辨论,那齐人竟自退兵去了。柳下惠便得授为士师之职。臧文仲合当灾难到了,心中想道:齐鲁本为兄弟之国,奈我弱彼强,时欲侵占鲁地,虽彼柳下惠一言屈服,勉强罢兵,将来必有后患。思量所可与齐对敌者止有楚国,况楚王甚是好货,不若把些珠玉财帛厚贿于楚,挑唆楚王与齐国争斗,齐国自救不暇,尚有甚么功夫来侵我鲁乎?不是鲁国坐观他们成败,反受安宁之福矣。此计甚通,即上疏奏知鲁君。鲁君览奏大悦,即命文仲往聘于楚。文仲一面打点行李,一面告辞鲁君,遂往楚国聘问。但是,涉水登山,行行且止,路途遥远,吃尽艰辛。一到楚国,见了楚王,把那贽享之物尽行贡献,说道:小国久与修好,弟通往来,今特遣臣岁贡,所有微忱,深愧不腆,欣忭之至。那楚王极是爱货物的,见了这许多厚币,满面春风,便觉蔼然。细问文仲国中事体,文仲便把齐人侵北鄙的事一一奏明楚王。楚王听毕便抱不平,大怒。楚人遂有伐齐的意思,又约与鲁为盟。文仲拜辞楚王回见鲁君,便把楚王的言语奏闻鲁君,鲁君不胜欣悦。不数日,闻得楚王起兵伐齐,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,那齐人张皇无措,保守两月不敢出战。后来割地求和,才得罢休。齐人受了这场大亏,没处可以出气,会问转来,乃知鲁国挑起来的是非,结怨愈深,竟成切齿之恨。这鲁君原是柔懦怯弱的人,听得齐国这些光景,日日畏惧,无计可施,置些币帛,办些珠玉与齐国修好,或能免祸,就差文仲往齐。文仲明知齐人不快活他,恐此去决没好处,意欲推托。又因本国并无聪明能干的,况君命难辞,只得勉强起身。临行时,与母分别的情景好不凄楚。文仲道:“前番差往楚国,不知受多少辛苦,方得回来。如今又要往齐国,将日奔走道途,阅历风尘,岂不苦煞人也,但为臣食禄,则此身非我之身,虽殆在所不辞。”于是即发行李,飘然长往,放胆前行,走了数日,已到齐国疆界。文仲正欲整顿礼物,打点辞令,那齐人闻说鲁国有使臣来聘问,齐之君臣皆恨心切齿,连忙着人将文仲拘系下狱,也没得把文仲申诉。好似:

龙逢浅水遭虾戏,虎落平阳被犬欺。

此时,文仲一身俱是桎梏,进退无门。欲要显明修书,通知家里,又恐漏泄其机反受人害,只得奇奇怪怪写下几句,使人去猜,那个书上写的果然难解。其辞:

敛小器,投诸台。食猎犬,组羊裘。琴之合,甚思之。臧我羊,羊有母。食我以同鱼,冠缨不足带有余,公及大夫莫能知。

因文仲去齐许久不见回国,鲁君正在悬望,忽一日此书寄到鲁国。鲁国人民以为新闻,未免风闻到鲁君耳内。鲁君便着巡风官拿来一看,仔细观详全然不晓,又命满朝文武臣工将书去解。你又拿去看,我又拿去看,大家看了好一会并没解说得出的。鲁君便教将这封书投与其母,其母虽是女人,倒也聪慧非常,把那书上的言语剖析分明道:“吾子拘有木治矣。”鲁君问曰:“何以知之?”对曰:“敛小器,投诸台者,言取郭外民内之城中也。食猎犬,组羊裘者,言享战斗之士而治甲兵也。琴之合,甚思之者,言思妻也。臧我羊,羊有母者,告妻善养母也。食我以同鱼,同者其文错错者,所以治锯锯者,所以治木也,是有木治系于狱矣。冠缨不足带有余者,头不得梳也,饥不得食也。故知吾子拘而有木治。”于是,鲁君因其母之言,即发兵口口之。将到境上,那齐人正要杀害文仲,暗暗发兵口鲁。忽闻鲁国之兵已到境上防守,齐王遂还文仲而不伐鲁。文仲便得归家,脱离罗网,欢喜不胜。见了鲁君把齐人待他的刻薄,许多苦楚言之不尽。后人睹此未尝不为长叹:

皎皎者污,口口者缺。盛满必危,崇高见黜。

撄鳞之凶,履虎之至。自古有然,能识时务。

文仲历尽艰危,连遭坎坷,将欲优游林下,仕宦之心正浓,推诿他人,秉国之权谁属?因此,常防祸变,时虑凶灾,日日精求课问之事。那课问中世应动变,亦甚深奥,在昔文王能得详审,推求极其明白,稍不看得仔细便难断得分明。比如十件事体,应验的也有一半,不应验的也有一半。就是那星家言命,穷通得失非不自有定理,流躔度数,差之毫厘,谬之千里,尽多不准的所在。不若揲著之法,倒无差错。然而,那揲著中分二、挂一、揲四、归奇,十有八变,才成一卦,亦费无数功夫。文仲退朝少暇,便把术数去着意精研,深心探讨,以为晓得一样,亦可趋吉避凶。岂知在家未几,鲁君又要差他蔡国去,文仲只得应命,又往那蔡国。你道那蔡国的风俗如何?但见:

层峦叠嶂,烟水溪云。翠峰似画,远看万点红霞。瀑布如飞,望见一条白练。幽禽栖古木,低低曲曲弄笙簧。奇兽满山林,两两三三成队伍。令人想佳境而流连,睹异乡而拭目。正是:壮游可遂男儿志,何惜征车在四方。

文仲往见蔡君,道达鲁君聘问之意,蔡国君臣待之礼遇甚隆,情谊最厚,况且风景堪玩,因此到在彼国十余日,凡遇名山大川,无不周览,山童牧竖,无不咨询。人都不知文仲留心山水、民风土俗,故此到一处便晓得一处的事情。虽深山穷谷中,也要去观看一番,亦是博闻广见的所在。终日长歌泽畔,箕踞河滨,每怀物外之感。后有霜天晓角词一阕,赞道;

仙翁笑倒,同调人真少。有甚香风吹到,日月摧。乾坤小,利名扰扰,还是清虚好。采药茹芝足老,劳攘的没昏晓。洞门深杳,樵牧何曾搅。一片野云缥缈,白者猿,青者鸟,山围水绕,图画天然巧。寸寸异花香草,地无尘松枝扫。

文仲于山泽间徘徊久之,便问此处有何奇物?蔡国的人都说道:此处并无奇物,只有一个大龟,其大无比,平昔幽栖岩内,未尝露形,如遇清风明月之下,间乎出来一见,或一两年一见,或半年三月一见。祖上传言,到今不知数千百年矣。他通灵性,若要见他,甚是不易,久在山泽,并不出来搅扰世界。我们也不去驱逐他,所以还留在这里。文仲听说此处有龟,既如许之大,决是神龟,乃国家至宝,恨不得一见。日夜管求,只要寻他,那里能彀寻得他着?文仲暗想道:我今久居于蔡,只因贪爱山水,兼守大龟,万一迁延日子,返国无期,此事怎了?心中踌躇不定。忽一晚风和景明,夜深月静,银河在天,碧潭见底,如此良宵亦是罕有。那个大龟灵异非常,不应埋没山林,也该出世。这文仲诚心等候,整日望风怀想,心至福灵。偶然见此天色,大喜道:今夜此龟必定出来,吾愿遂矣。带了从人入山寻觅。不多时,只见此龟从岩穴中出,昂头掉尾,缓步行来。文仲远远望见,随着从人上前,照头冲破。那龟把头缩了进去,四足全然不动,就如一只大浴盆覆于地上的模样,有百余斤重,推也推不动,赶也赶不起,死的一般,像这班人做弄。文仲得了这龟满心欢喜,叫众人把索子络了,抬到寓所,点起火来,细看其甲上之文,真个是奇珍异物,世不常有者也。但见:

隐含绿字,外具赤文。吐五行之秀,生克动静俱全。列八卦之义,奇偶阴阳悉备。实是地气呈祥,河图再出。

后人又有诗赞道:

本是先天六甲师,吉凶祸福有前知。只因人世迷趋避,重教当途问卜筮。

文仲既得此龟,胜如得珍宝,心满意足。次日拜辞蔡君,带回本国。思想大夫之家,藏龟有戒,若论名分原不该藏在家里。古昔先王命告,凡是所藏的龟,都有等级。公龟九寸,侯龟七寸,子男之龟五寸,惟独元龟尺有二寸。今龟如许之大,岂不是个元龟,非大夫家所藏也。但当国家的重任,得失忧危时当预防。有此大龟凡事一一取决于他自无差错,那里拘得这些古法。然而欲藏此龟,必须安顿得他好。比如虎兕猛兽可以木柙陷阱絷伏得他,这龟本是天生神物,能知过去未来,不可亵慢,万一有些不到之处,他也未必责及于我,我心里终是不安。思想起来,自己有一个家臣,名唤漆雕马人,为人笃实,小心谨慎,况且平生极是尊敬鬼神的。将此龟托他守管,谅不亵慢,可谓得人。就命他构起茅屋数椽,将龟藏在此中,朝日焚香虔诚供养,所卜之事无不灵验。文仲时常亲来观望。不知此龟原在山林岩壑之间,餐霞吸雾,弄月迎风,受了许多清趣。今居此斗室中犹如桎梏,虽有明窗净几,争如绿水青山,看他似有不安的光景。文仲又唤漆雕马人与之商量,说道:“龟性素爱山水,市井之内,城郭之中,焉有真山真水?无此两样,就养他这里,他也是不安稳的。”于是,特造一所大屋,广阔数楹,廊腰缦回,檐牙高琢,看来也极巍丽。想将起来此处虽无山水,也寻个有趣的所在,可以待彼娱乐。特命工匠把那柱上的斗拱都要刻出山来,终日雕镂,犹如真山。又要叫画工彩画,便商议道:花木亦只寻常,与龟也不相宜,不若那水中的物件到是清洁。龟之所喜,把那梁上的短柱都画出水草来,细细描绘犹如真的水草。就是王公大人之家,堂高数仞,榱题数尺,也没有这般齐整。文仲不过要这大龟显灵,故此竭其自己的心机,尽人间的巧妙以造此室,规制已毕,将此大龟藏于其中,凡有谋为必诚必敬以奉之,然后敢去卜问,如此尊礼可谓极矣。文仲又道:一家之人称他为龟,甚是亵慢,不若别立名色,取一个号。假如取得不妙反被人笑,还是把他生身之地名之。他原出自蔡国,因呼为蔡倒也不差,又避了大龟二字。从此以后,人人叫他做蔡,岂不是尊奉他?文仲奉蔡之心固如此,那蔡受命如响,把那图书中雨霁蒙绎克,七十二兆,一一剖断,丝毫不乱,真如鬼神之在目。想将起来,也是一段因缘。这龟生于蔡国,蔡国之人尚不能得,反被文仲得之。且造这等大房屋安顿他,好不尊重。凡有卜问吉凶休咎,祸福祯祥,或趋或避,历有应验。文仲亦得龟的功力,人皆以其父放龟之报,亦应于此。有诗为证:

先年梦兆果为真,异国相遭自有因。卜兆有灵多有验,从来人物感精神。

文仲居蔡在家,柒房满屋,并无形迹,外人也有晓得的,也有不晓得的。只是漆雕马人素与孔子善,一日相遇,孔子晓得他在臧孙氏家,遽得已久,必深知他家中所作所为的事,因以问及。漆雕马人见了圣人动问,不敢隐瞒,便把居蔡,事直言无隐一一告说。此时孔子方作春秋,笔则笔,削则削,毫不假借,其于贤人犹要求全责备,故把臧文仲居蔡一事直说何如其知。看来文仲也非不知,只为救民利物,在鲁国行了无数善政,就是居蔡,虽要趋吉避凶,嫌他奉之太过些了。当初河图洛书,群圣则之,为天下万世利。易经上说,定天下之吉凶,成天下之亶亶者,莫大乎蓍龟。如使龟不可宝,圣人何故说此?但孔子苛责了他一分,说道文仲居蔡,山节藻棁,不务名义,鬼神焉得为知?后人观此,不可因这一言之贬遂掩了他的全美。

徒知物类具灵明,却羡吾心自至诚。试问谁为先觉者,圣人睿知有权衡。

总评:大誉所归毁或集之,文仲素有智名,一经孔子品题遂成瑕玷。然则龟岂枯甲也邪,藏龟者岂真愚人也邪。

又评:末段不把文仲淹没,甚得抑扬之法。不然人之所为知者,看他竟是个养乌龟的阿呆。千载而下,文仲亦当叫屈。

卷之七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

人还有不贪财的,总是他生于奢华之地,眼中看惯了手中用惯了,全然不在心上,到把来撒漫了些,又觉得爽快有趣。那些生于艰苦,后得富贵的人,见了衣服也是值钱的,见了用度的什物也是值钱的,见了珠玉宝贝,这是一发值钱得不必说了。至于银子、铜钱,这正是当行的美物,就积攒得一厘半毫也觉快活。所以,满盛之后越悭吝、越无厌了。这些贪财的总是痴人,若是说为着自己,正是:

万般财宝俱难带,去时惟有业随身。

若是说为着子孙,又道:

儿孙自有儿孙福,莫与儿孙作马牛。

世人若还看得透时,就是身居福贵,安享荣华,不去妄想妄求,也就算极有人品的。若是身居执政,一贫如洗,这便是宇宙间异人,就是上天也往往秘惜,不肯容易生的。那春秋时,楚国的令尹子文也算得一个了。有诗赞曰:

身居尊显押朝班,刻意清廉破利关。辅佐国家成伯业,休名应自播人寰。

却说子文之父姓斗名伯比,他家世为楚臣,伯比正现居大夫之职,适遇楚君差伯比往郧邑公干。那郧邑是楚国附近地方,郧子闻得伯比来到,自然以礼相待,伯比在郧住了多时。一日偶然出游,看见一个邻女颇有姿色。那女子生得如何?但见:

脸若凝酥,腮如莹玉。袖底飘飖,依稀风前之弱絮。鞋尖掩映,分明镜里之文鸾。蛾眉蹙黛,娇痴不肯让人。檀口生香,俊雅真堪倾国。西子耶溪寻范伯,宓妃洛浦觅陈思。

那伯比做人最是至诚,况又少年老成,故此看些妇女倒也不甚恶心,只因久在客边,未免难于消遣,又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。忽然见了这等绝色女子,那里还说得那毫不动情的话?所以,伯比出入之间每每有顾盼之意,或是有遇着的时节,或也有不遇的时节。只因他脚步颇勤,那郧女心里也自知觉,两下渐渐看热了,从此眉挑目送,暗里调情。那郧女也不知丢了多少眼色,这伯比也不知撇了多少风情,不过只要略略遮瞒旁人耳目,还肯顾甚么体面,惜甚么廉耻?不思这郧女竟被伯比勾搭上了,真个是枕边恩爱,被底温存,曲尽畏缩之态,难描贪恋之情。当下立誓道:但愿永久无负。故此郧女一心愿嫁伯比,那伯比也一心要娶郧女。初时还瞒着人,后来渐渐人都晓得了,那一日不指着他们作新闻讲,惟有伯比和郧女两个尚自道人不知的,终日私下来往。过了数月,那郧女已有孕了。一晚,郧女对着伯比垂泪而坐,伯比看了失惊道:“何故如此?”郧女道:“妾腹中已有孕矣。倘若父母得知,岂容再生?妾虽亮,断不累君,亦自宜保重。”伯比道:“我誓不娶,你誓不嫁。今事已至此,我明日遣一媒人到你父母处议亲,倘得应允,即可了你我终身之愿。”郧女道:“如此甚好,但事不宜迟。”伯比道:“准在明日。”郧女大喜,当下两人又做了些不三不四的事体,各自散去。正是:

痴心女子负心汉,两人合挑偷情担。一个熟读痛苦经,一个口念撮空赞。

次日,伯比清晨起来,梳洗已毕,正待要去寻一媒人了还心愿,只见那班同伴从人俱来催促道:我们公务已完,须索及早收拾回去,况且离家已久,家中人俱在那里记挂。各人自有正经事体,专待回去料理。只管在此担延,甚没来由。”那伯比那里肯听,只因自有心病,故意千推万阻,说出许多未完的首尾来。这个唤做真人面前说假话,那班同伴人个个是明白的,逐件剖断,伯比那里还开得口,算来拗众人不过,只得应承道:“明日行罢。”众人听说明日起身,各自打点行李去了。你说伯比为何要挨这一日?他指望到晚间再去与那郧女一会。还圆约了郧女一同逃走。因此,一日之间无心无绪。只从左思右算,做来有些碍手。自己想道:我本等是个奉公差遣的人,为何私自拐带人家女子?倘或路上盘诘出来,作事无成,反受其祸。不如索性断了念头,连郧女也不去见他,恐怕见了他时未免有些粘粘切切,倒觉难为情些。直教一夜无眠,次日径同一班人人起身回楚国去了。正是:

望断婵娟暗倚门,举头惟见雾成文。留情空有心千种,不及征途一片云。

却说伯比回至楚国,复了楚王之命,转到家中,一心想着郧女,废寝忘食。惟有国家多事之时,那伯比原是功名路上人,还肯打起精神来去做一番事业。及至闲暇,仍旧体上害病一般,家中虽有妻小,竟自没心去对付他,并无子息,中年而亡,这是后话,不必细讲。且说那郧女一心专等伯比去议亲事,等了一日两日并不见有媒人走动,自己立在门首探望,莫说甚么媒人,连伯比的影也不见了,却也疑心得极。毕竟是女儿家,那里去打听信息,后起忽然闻得人言楚国那起人都回去了。他这心就凭空里脱了下去,好半日再提不起来,先去暗地里啼哭一场。慢慢想道:世上人也再没有这等负恩忘义的了。总是心忙得紧,咒骂也不成一个咒骂,思念也不成一个思念。只是心里苦道:我如拼得一死,今再没别说。看看捱过数月,不觉分娩之期已将近了。郧女口里虽说要死,你说人生在世,那一个就肯把性命轻轻断送的?日挨一日,死也不知说过了几千遍,只是不曾真个死得。那些妇女们说死正与那做官的说致仕一般。所以后人曾有诗云:

相逢尽道作官好,林下何曾见一人。

说那郧女将次分娩,忽然心生一计,走到间壁邻妪家里去。那邻妪正坐在那里绩麻,看见郧女走到,连忙起来施礼,礼毕仍旧坐了。郧女对着邻妪道:“我有一件心腹事情,特来与你商量。”邻妪道:“小娘子有何分付,我老朽自当效劳。”郧女把腹中的物件与邻妪说了,又道:“他明日出来的时节,还要你替我收藏,着将去撇在旷野地方。”邻妪失惊道:“这事决难奉命,倘或你家父母得知,见罪老朽,我却担待不起。”郧女只得再三哀求,又将几件衣服首饰送与他。你说那些婆子们见了钱物连性命也不顾了,那有不应允的?郧女既得邻妪应承,却把心放了几分,且自归家再作区处。不过数日,郧女果然生下一个小孩子来。那时郧女的父母自然有些知觉,争奈家丑不可外扬,到此田地,也唤做没奈何了,任凭邻妪来替他遮遮盖盖,藏了出去。那邻妪自藏了这小孩子出来,心里想道:前日那主东西如今已好消受的了,只是这个小孩子也须与他撇得干净,日后还好觅他些财物。算来算去,止有梦泽那个地方是第一僻远的了。当下邻妪连忙把些破衣败絮包着孩子,揣在怀中,竟望梦泽而去。行了数余里,走得那婆子腰瘫背折,叫苦连天,远远望见一座林子正是梦泽。邻妪眼见不远只得又走,竟似挣命一般,堪堪走到面前,果然是个凶恶地面。但见:

高树搓桠,一片阴云异影。老藤衰短,几枝古怪奇形。清风过处,一声声鸢叫猿啼。惨雾移来,一阵阵神愁鬼哭。背坐崇山,数不尽青峰插汉。前依大港,拍不了白浪滔天。狐狸与獐兔成群,虎豹共豺狼逐队。真个是樵夫不敢执斧而伐木,村竖不敢横笛而牧牛。

邻妪撇了孩子,转身便走。你说那婆子来时已是走不动了,此时为何倒走得动起来?只为看了这荒僻景象,也是要性命得紧,慌慌张张管甚脚高步低,往前乱奔,霎时已到郧女门首了。邻妪暗暗回复郧女,那郧女口里不言,心中暗想:此孩儿身子实出自我肚的。母子天性,未免有割舍不得之意,这也繇他做主不得,只好空自挂怀。正是:

暗里和针吞却线,刺人肠肚系人心。

却说那小孩子撇在地上,四边并没人影,想来也再没有活的道理。况他才离母腹,只消半日之间,就该冻杀饿杀的,难道这几个畜生到会抚养他不成?只不驮他去嚼下肚,也极承盛情了。正不知畜生,只不能彀像人这般会讲话,他的灵性原自与人一样的。况且他那些鸣叫闻嗅的光景,就是他的说话。如今撇这孩子睡在地下,那些狐鼠麂鹿这班畜生也都发哀愍之心,不去惊害他。忽然又跳出一只大虫,你说这些些小孩子,彀他做甚么点心?却不知正是一只乳虎,他的小虎适凑死了,故此见了这个孩子想是有些前缘,大发慈悲,自己身子盘曲了,眠在地上,将乳放他口中,那孩子天生天化不觉吮了几口。从此日食虎乳,习以为常,似人间奇子。你说那世上戴纱帽的,人人称他是虎而冠的,故此把一个楚大夫的种,将来过房与老虎做儿子,这也不为异事。一日郧子带领许多军兵士卒,擎鹰牵犬,出来打猎。先从近地游畋一番,还觉不畅。郧子分付众人道:我们必须直到梦泽走一遭,方快吾意。那梦泽地面又广,野兽甚多。众人听令,即便欣然而往。顷刻之间,早已来到梦泽。那郧子和众军士们,无过是枪刺野兽,箭穿小鸟,大家戏耍一番。偶然撞到一个所在,只见一个大虫睡在那里,众人一齐惊喊,鸣锣击鼓,赶向前去。那大虫全然不动,众人又道是只死虎。内中有大胆的出头去定睛一看,老虎身边却像一个小孩在睡着,又看一看是乳着一个小孩子,因此不动的,众人都叫道:古怪,我们且赶了老虎去,大家看个明白。当下击鼓鸣锣,摇旗呐喊,那老虎被人搅扰不过,只得慢慢走去,转身回顾也有不舍之意。众人道:虎生人决是妖孽。又有的说道:老虎都生起人来,还是祥瑞。郧子道:大家都不许喧嚷,且去抱那孩子来看。那些从人争先去把那孩子抱来郧子面前,那孩子生得如何?

虽未见虎步虎行,显他富贵之相。恰早露虎头虎额,可征将相之资已落虎口。偏生大难无口如将虎须,且喜平安无事。岂狐假虎威哉,其大人虎变乎?

那郧子把这孩子仔仔细细上下周回相了一遍,见他生得端庄凝静,心中到十分欢喜他,就分付从人道:我们带他回去,抚养大来,且看如何结果。那些从人答应了,起初各自争先夺去抱他,如今已有郧子分付,大家俱要称功,好好怀抱,无敢一些惊动,回去送进郧子衙内。正是:

今日得君提掇起,免教人在畜生中。

自此郧邑大小人等,那一个不传说老虎生人的新闻,都道生在梦泽地方。如今现是郧子救养衙内,只因传说已久,渐渐吹入郧女耳朵里来。郧女想道:这分明是我前日所生之子,只是不好明说。又暗暗保佑道:但愿他长大成人,再得母子完聚,也不负我这一番苦楚。那郧女在家时常怨恨伯比无情,所以父母要把他嫁与邻人,也不十分推阻。及至闻得这儿子是郧衙收养,万一长成,自有团圆之日,誓不改嫁。父母拗他不过,只得繇他在家罢了,把一个嫁字再不提起。后人有诗云:

奇闻原是寻常事,只为常人自好奇。众口一时传动处,幽闻才解暗中疑。

却说郧子把那孩子养在家里,与儿子一般看待,渐已长大。郧子想道:这样一个没名没姓的人,怎么着落他?不如脱空取个名儿,日后也好呼唤。因此就取他姓彀,名於菟。你说彀於菟这个姓名,是怎的解说?原来楚人在春秋时还是夷狄,所以管仲攘夷狄,正是攘楚夷狄的语言,与中国全不相同。若要解说出来,就如今人翻译梵字一般。那彀字是他那里的乳字,於菟两字是他那里的虎字,彀於菟犹华言乳虎也。这是就将前日带回的来历,把他做个小虎看待的。又过数年,这彀於菟从师讲学,却极聪明,极贤能,郧子甚爱他,又替他取个表字,叫做子文。再过十余年,朝野闻名,大臣交荐,楚君竟举他为大夫了。果然居官清正,作事忠勤,那一个不赞他,那一个不让他。当时遍国中遂有谣曰;

芝草无根,醴泉无源。孰为为之,受命自天。良臣眠址草芊芊,吁嗟乎於菟产英贤。

那时子文虽是新进名重一时,就是楚国世臣也没有甚么人了。楚国惟有斗姓世为卿大夫,有功于楚国的,正是若敖氏之后。只因伯比已死,并无子孙,其余宗族人丁颇多,有才干者实少,楚君常常思念若敖氏之功,对着群臣道:如今伯比死后,既然无子,族人如有可用者,卿等亦当举荐一人,俟朕采择。时令尹公子元出班奏道:臣有家丁一人,他曾服役于伯比处。先年伯比在郧,曾通于郧女,已经有孕,后来未及生育,伯比先归。不如前遣一人去郧探听,如郧女果曾生子,这便是伯比的遗腹,若敖氏的嫡派了。楚君准奏,遂面谕公子元,着他即遣家丁往郧打探详细回复。子元领命出朝到家,即唤家丁当面把上项事情一一与他说了,随赏了他些盘费着他往郧前去。正是:

为念先臣兮,不忘后臣。传说死臣兮,曾留生臣。微臣有闻兮,上奏吾主。主君遣臣兮,臣又遣臣。

那家丁到了郧邑,一连打听数日并无影响。你说这家丁原是跟着伯比来过的,为何也没处寻问?只因这些私通的勾当,即便人人晓得,若明明说了,便有是非口舌,故此没人敢说。况且隔了二十余年,这班前后左右的人,都不是昔年那起熟识的了。真叫做眼眼觑生人,去问那一个好?不意中恰好间壁那个邻妪还在,其时已九十多岁了。到底婆子家的口嘴不十分谨慎的,七搭八搭说了出来。又道家中不好留得,拿去撇在梦泽,后来遇着郧子出猎,收了回去,大家传说是老虎养的,其实不过只吃得老虎几口乳。若要根究他的死活,必须去问郧子,便有下落了。家丁得了此信,竟到郧子衙中,见郧子说道:“小人奉令尹之命,到郧邑来访求伯比大夫的遗子。闻说弃于梦泽,得蒙府中收养,不知后来存亡如何?”郧子道:“我那日出猎之时,果见一个小孩子在地下,恰好老虎在那里乳他,实是怪异的事。因此带他回来抚养长大,就替他取个表字,唤做子文,又替他捏个姓名唤做彀於菟。如今现在国中为大夫,难道你们不晓得?只想那个名姓也就该明白了,我却不知他是斗大夫之子,缘何到在此处?”家丁也把前番私通,邻妪抱弃之事说了一遍。郧子点头叹道:“真是奇事。”那家丁辞了郧子,转到楚国,便去回复令尹,把初时访问邻妪,次后访问郧子的话一一说了。公子元大喜道:不惟斗室有后,又替国家举了一个贤人。明日早朝就把此情奏与楚君知道,楚君大悦,即宣子文到来,命他继续若敖氏之祀,依先赐他姓斗,还要商量与他改名。子文上前奏道:“人生在世,凡事俱有定数,不若存臣原名,以示不忘本之意。姓则须复,名不必改。”楚君道:“卿言甚是有理。”竟把原名之上加一新姓,凡是一应诰敕,与夫疏草之类,上面都写作斗彀於菟便了。子文出朝,文武官员尽来作贺。子文先去谢公子元。那公子元见了子文,极口赞美他的才德,又道前日差去探信的家丁,原是令尊的旧役,如今也送还大夫。子文道:“正要商量遣人去迎接老母,此人路途颇熟,若得见赐这是极感盛情的了。”话毕散去,子文回至家中,即忙就差旧役家丁去接母亲到楚国来奉养。自今已后不称郧女,竟称太夫人了。不过几时,太夫人自郧接到,那太夫人并不曾认得了文的面孔,子文也并不曾认得太夫人的面孔,母子相见宛如梦中。过了数日,家中女眷们细细讲说,才晓得伯比正为相思而亡,太夫人不觉愈加伤感。诗曰:

永诀孩提二十年,常思无地可求全。天教母子重相认,不见槁砧倍惨然。

那时楚国中人,个个把子文的这件事传作新闻,只有子文一个族人斗般,他自恃有些小才,希图继袭伯比之后叨窃富贵。不料公子元去访求子文来,把他原自干搁起了,因此怀恨在心,一日挟了匕首把公子元刺死。楚君闻之,立刻把般斩首示众,就命子文为令尹。那时,正是齐桓公摈楚之时,楚国多难,子文极其勤慎。因子文做了令尹,那些大小官僚都道他是虎种,毕竟凶狠的。他却缁衣之衣以朝,鹿裘以处,未明而出,日晦而归,朝不谋夕,家无盈积。自毁其家以纾国难,绝无咆哮之意,意不像食虎乳的。他在国中治兵也不曾杀戮一人,绝无暴戾之态,那里曾像吃虎乳过的。做了几年,致仕家居,朝中无人任事,又起他去做令尹。做了又罢,罢了又做,所以当日都说他三仕为令尹。三已之,他也并不曾形于颜色。他的下首正是子玉,那子玉为人傲慢,人人怪他。惟有子文与他交代之时,必竟和颜悦色,把旧政一一告他。真所谓:

老成谋国多忠慎,不惮殷殷诱后人。

子文居家极贫,甚至炊烟不继。楚君知之,每每将脯一束糗一筐以馈子文,子文即逃往深山中避之。楚君见子文逃避,不敢复馈,子文方才回家。家中人私下问子文道:“何苦若此?”子文道:“国中百姓多有不足者,我安得独取富焉?”故此家人们也都不敢劝他了。自奉甚廉,事母至孝,一生忠慎清介,老来无疾而终。后人有诗赞曰:

身居宰辅抱深心,只积清心不积金。博得高风千古在,欲从后世觅知音。

总评:从来未有以老虎为乳母者,有之自子文始。当时姜口弃后稷于冰上,飞鸟以翼覆之,则飞鸟即后稷之乳母矣。两种乳母俱来得甚奇,而后稷令尹两人不闻有报乳母处,亦可谓千古遗憾。

又评:子文身为元老,即国君有赐亦不应逃。不然,后世老臣俱有存问之例。睹此皆有愧于子文。吾以为不如把子文骂做矫廉,还好使后大老有着脚处耳。

卷之八 孰谓微生高直

国风渐靡柔,人性亦纷凿。与物相为搆,荡乎流莫着。

理斫气自消,神威形安托。敝哉抱空质,俯仰多愧怍。

却说人生于天盖地函之中,日照月临之下,岂非甚大甚贵?若是昏聩之人,徒知其生,不曾明白那所以生的缘故,母惑乎形生虽存,犹之遄死一样。吾谓人在世间,既邀造化之幸做了人,具了五官百骸,知觉运动,必须要将那平易简率之理,藏于身心性命之内。如喜怒哀乐、是非好恶,乃人生必不少的。若能耿直为性,不偏不倚,无曲无私,何畏何惧?坦坦然,一味正大光明,诚信笃敬,直道而行。以之事君,自然勿欺;以之事父,可称大孝;以此交友,不至不信;以之处乡党邻里,岂有不能和睦?以之出仕治民,必无贪污酷虐。可见人之真直,无往不利,触处皆通,焉有横逆之来,为身名之累?故孔子尝说道:人之生也,直罔之生也。幸而免大圣人立言立教,无非要人是曰是、非曰非,有曰有、无曰无,真真实实行去,一毫不容以假借。一事不至于虚浮,便是千驷万钟。义不苟取,安能易我之饥寒。只语片言,义不妄发,岂肯丧吾之节操,这等才算是一个直。如此德行,浑全无一些错失,使人可议万世之下,人亦不敢是非之也。至如好名之人,既欲以直自居,实不能以直自持,面似心非,何以为人。有诗为证:

直道从来不任私,将无作有竟何为。沽恩莫讶人难识,昧己瞒心总自欺。

这一首诗原是说不直的弊病。春秋时,鲁国有一个人,平生不肯做直人、行直事,到头来忒把主意错了,不幸受那沉溺之祸。你道他是什么样人?名虽读书,实则懒学,文不文,俗不俗,功不成,名不遂,在闲人这一等内算的。他姓微,名高,当时人皆称他是微生,或呼他是微生高,又名尾生。此人赋性虚花,务名不务实,专好在私恩小惠上做工夫,全无一些大成之法。且不论他德业何如,即把他出身说起。这微生高也非名门旧俗,亦非卑下凡流,乃是中等之人。读些书,识些事,头戴了顶儒巾,在村方上说得事起,邻里中也算他是个一伯。他的父母早丧,上无兄,下无弟,亦无姊妹,只有区区一人。年纪三十有余尚未婚娶,身边并无仆从,乃是单身独汉。你道他住居何所,作何恒业?只见:

草舍茅檐,幸傍明山秀水。荒郊僻径,赖有四舍东邻。瘠地颇闲,聊以种瓜为业。青山不买,何妨采药误生。来往颇多,交游亦广,一身支给能多少,碌碌巴巴只是穷。

看起微生高行径反好清闲,尽彀快活的了,手头为何只是不足?人那里晓得他有一桩弊病,也只因好名市恩,费能夸美。且说他的相与既多,其中贫富不等,有一等不足的,说起少柴缺米,他便那借些与他眼前食用。日后有的时节,那边就加利还他,这个是有借有还,到底是他利益处。有一等富足的,偶然要买件东西,只是国中没有,纵有也是贵的,微生高说道:我鲁国中乃聚货的所在,何物不有?况此物决有,其价也不甚贵,他便应承去买。不惮辛苦,赔了工夫,贴了盘费,认贵买来,烂贱卖与那人,只讨得一声作谢。这些亏折竟没一毫挽回。更有一等人,凡有难做的事与他商量,微生高就包揽了,大则用智用巧,小则用工用力,不但费工夫,还要折钱钞,毕竟要替他干成此事方才丢手。因此人都道他是个好人,是个直人,也不见有些甚么利息。这微生高平生不过要人说他些好处,所以竭力挣持。若论家产,亦只有限,平日生理不过种些瓜菜,采些药苗,靠这两般救口度日,那得这许多赔贴?只因他有了这小恩信待人,人也有些少报谢他,所得不抵所费,未免挪东掩西拆梁换栋,手里越见掤拽。假如他有了这些小活计省吃俭用,本分营生,怕不成家立业,娶妻生子,做一个安闲自在的好人?如今只是一着不到处,弄得左手来右手去,依然是穷汉子、精光棍,有名无实的人。正所谓:

万事不繇人计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
一日,微生高在家心口相商道:我如今克己利人,也只望别人赞我一声好,巴得个名闻梓里,誉出乡邦,一则好觅婚姻,一则可图功名。谁想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手头越不济了,着甚么要紧?古人云,不作无益害有益。自今以后只顾自己,莫管他人,却也干净。因此,只是种些瓜菜,采些药食度日,并不去招惹闲事,纵有那等人来央他,一概推托不管。忽一日,进国中去多耽搁了一会工夫,回来天色已暮,到得一个村舍所在,与家中止隔得二三里光景,偶见一个女子,倚着柴门在那里盼望,你道那女子的容貌生得如何?但见:

容貌世无双,风流绝代妆。秋波横眼媚,春岫拂眉长。

杏脸多娇致,桃腮酝丽香。鬓鬟光似鉴,体态弱犹藏。

似柳垂纤露,如花曳浅霜。莺声疑巧笑,蝶影讶拖裳。

神女来襄梦,文君补敝口。带绡栖翡翠,袂锦绣鸳鸯。

羞涩频遮扇,妖娆辄荐口。相逢何骤尔,愿得永偎郎。

微生高见了这女子恁般标致,不觉动了一点欲心,按捺不定。暗想道:村庄之女有如此的仪容丰韵,不亚越国西施,也算出奇的了,怎得与他结为姻眷,谐了唱随,不枉做人一世。但我向来在此行走,并不曾闻知,不意今日瞥然看见,莫非是注定的夙缘,待我且转去再看一看有何妨碍?即便转身移步,一眼觑着女子。那女子看见微生高眼角轻薄,他便正色低头,折身转闪在门背后去了。微生高又想道:我有心赶转来,不看明白难道就罢了不成?连忙生个计较,一脚跨进女子的门里,鞠恭如也,深深唱一个大喏,那女子登时回避不及,没奈何只得向前回了一礼,遂启樱桃小口便问道:“寒家与官人素无相识,并无往来,何故进门施礼?请自尊便,勿惹嫌疑。”微生高道:“非是斗胆奉叩,我系前村微生高,诸人尽晓。偶因天晚,路上难行,欲借宅上一个亮光,故此干渎小娘子,望乞恕罪。”女子听得说是微生高,不觉喜形于面道:“原来是微官人,奴家不知,失敬了。但只是我父母今日往探外戚去了,尚未回来,不曾备得火炬在家,却怎么好?”你道这女子为何听着微生高三字就觉欢喜来?只因平日闻得父母说他是个好人,专一施恩行惠,有人敬仰,那女子也是个耳躲当眼睛的,口里不好说得,心里也仰慕他为人,听见是他,自然欢喜。却说微生高目中已经饱看,听说没有火炬,连忙又唱一个喏道:“如此不敢勉强,小生只索告辞。”说罢退出门外便走,心中好不快乐,洋洋得意,如获珍宝一般。正是:

相逢谩道恩情好,不是冤家不聚头。

那女子有一近邻的老妪,忽然间染了寒热病症,心里只思量一碗酸汤吃,却教丈夫去整治。那老者道:“要做酸汤必须要用醯醋,我们这里乃是荒村僻径,如何容易就有?便是近村大户人家纵有也不肯卖,难道远远的走进城中去买不成?老妈妈,你千思万量,这件东西想差了,一时间教我那里置办?”妈妈亦自嗟叹道:“你果然说得是,只因我和你住这个所在,要碗酸汤吃便不能彀。”老夫妻两人一对一答的,在这里说得不了。那女子清清的坐在家里,与妈妈止隔得一重泥壁,句句听得明明白白,连忙走到邻家去对那妈妈说道:“妈妈,你思想酸汤有甚难处,在此与公公烦恼,我本村人家若无醯醋,此去前村不过一二里路,有个微生高,他生平极肯为人,凡去求他无不应允,只该到他家去讨。纵然自己没有,知是病人要吃也会处办与你。”老者道:“微生高,我虽闻其名,未曾识面,那个远远的到他那里去?”妈妈道:“只因我病中想着此味,万一吃了病痊亦不可知,比如求医问卜,拿了钱钞还要望远处去走,微家只隔一二里,又不要费甚财物,只须开得一场口,直恁繁难得紧。”老者见妈妈说得有理,心里也过意不去,只得向厨下拿了一只碗,出门径往前村微家去了。且说这微生高自从遇见那女子,不觉又经三日,好生渴想之极,自道:“前晚瞥然相遇,不为无缘,况他初然正色,一闻我的名字就变为欢喜,似有企慕我的意思。若是我去求亲,管取一说便成。只因我目下那里处置得聘金出来,便是有了聘金,必须他来寻我还好,若要我去央媒说合,只道我见色起心,却不把我平素正直的名头一旦坏了?”正在那里思量,左难右难,无计可施。忽听得外面有人扣门,慌忙出来开门相见,原来微生高认得此老是女子的贴隔壁邻舍,心下暗喜道:多应是那女子的父母央他来作伐了。故意儿问道:“老丈到此有何见教?请坐了讲话。”老者道:“坐到不敢领了,老拙此来非为别事,只因山妻患病思量一盏酸汤吃,敝村人家都无醯醋,特乞官人少假些须,容日奉还。”微生高听了这些说话,把一团高兴化作冰炭。欲待要回他没有,一来怕坏了平日为人的好处,二来连姻缘也落在他的地方,怎好遽然就回复他,使他空手而去。只得连声允诺道:“有,有。当得,当得。”又问道:“老丈可带得什么器皿来么?”老者道:“带来在此。”就在袖里摸出一只碗来,双手递与微生高,微生高接碗在手道:“老丈请坐一坐,待我取醯就来。”那老者坐等自不必说。且说微生高走进厨下,叹一口气,心里焦做一堆道:我家里何曾有醯?只因学做好人,怕失体面,勉强应承个有,如今却往那里去寻?前日一连骚扰东邻几次过了,今番不好再去,只好西邻去转借些与他,恐怕西邻未必有,如何是好?大步跨出后门,一头走一头沉吟,早已来到西邻家里。西邻便道:“微官人,何事到此?”微生高道:“家下偶缺一物,宅上是决有的,求借些儿,容日奉还。”西邻道:“是什么物件?”微生高道:“是醯醋。”西邻道:“别的还有,刚刚此物昨日偏吃完了。”微生高道:“相烦再看看,或者罐底还有剩下些也不见得。”西邻道:“委实完了,微官人在此要得几多,焉敢窒吝?”微生只得没兴而返,心中又想道:适才已应允此老有醯,如今怎好回复他?说不定还再到东邻家去走一遭,决然是有的。急急转身到东邻家去,偶然在门首相见,东邻问往何处?微生高道:“有一小事特来相求,万勿见吝。”东邻道:“又要什么物件?”微生高道:“家中偶乏醯醋,求借些少,容日奉还。”东邻道:“这是小事,拿些去罢,说什么叫做还。”微生高见说,心中大乐,也向袖中拿出那只碗来,东邻接了进去,满满倾了一碗醯出来递与微生高。微生高谢别东邻,一径往自家后门走进,不期那老者等得厌烦,也到墙外闲步,不意两人劈头撞见。老者道:“官人那里去来?”微生高本等要装自己体面的,却被老者识破,因此遮掩不得,故把直言告禀,另外生发几句好看话儿打发他便了。随口答应道:“方才我到厨下看时,翁中醯醋虽有,但家下不十分用他,不觉走了些气,味觉淡了,我想病人吃的必须好物,况老丈远远而来,故此小生特往邻家转觅得些滴滴美品在此。”口中说完已走到家,就将此碗放在桌上,又向厨下取出两个大空瓶也放在桌上道:“这是家下的醯,老丈如不彀用,再取些去。”老者信以为实,然得了一碗美醯,心满意足,倒不好近前去看,口中只说多谢,手里拿了桌上这一碗醯与微生高别了径走。有诗为证:

如获明月珠,似返连城璧。持归亦欣然,可胜溥濊泽。

老者手持醯碗便别微生高,走到家中,那女子还在那里与妈妈讲话。妈妈问道:“可有醯么?”老者道:“难得这微生高,真真是个好人,他家中自有两罐醯,因道是病人要吃,恐怕此醯出气久了,其味不佳,特地去邻家借些好醯与我。”妈妈道:“难得微官人这般好心,我若病好,少不得在我门首经过,自然也要作谢他。”说罢,就叫老者快些煮汤我吃,老者自去厨下做汤,女子也别妈妈回家。心里想道:微生高果然是一个好人,我虽然是个女人,也知好歹,一向慕他的名头,今日方才信真。看他的容貌固是清奇的,后来决然发达,我若嫁了这样一个丈夫,果然相称,也不枉了。还有一说,普天之下要寻热心人,除了微生再有那个?万一我父母不能择婿,或者嫁了个村夫俗子呆头呆脸,不俐不伶,可不误了我终身?我且留心在此,倘有人来议亲,那时禀知父母。父母听了,他自然应允,嫁了他有甚不美?自此念念不忘,奈父母面前难以启齿,不觉蹉跎过了月余。适值清明节届,女子约了邻家几个幼女同去踏青顽耍,却是有意存焉的。他也不往别处,径到微生高所住的村庄来寻春行乐。但不知那一家是,又不好问得人,只得转身回家。行至半途,恰好遇着微生高独自行来,微生高也认得是这女子,见有几个幼女同行,不好上前相见,倒是这女子一点春心发动,不顾羞耻,不别嫌疑,便问道:“微生官人往那里去?”微生高见他如此动问,即忙向前施礼,回答道:“在此闲步。”女子答礼道:“向闻官人大名,前因父母不在家,不曾备得火炬相送,甚是惶愧。”微生高道:“多蒙小娘子美意,尚未能补报,敢问今日因何到此?这几位小女子乃是何人?”女子道:“他们都是我邻近人家小妹子,乃是清明佳节同来踏青戏耍。”却说那几个幼女见他两人讲话,也不同行,也不兜采,各自四散远去嬉戏。这女子见女伴去远,正遂下怀,就诉出一腔心腹事。有诗为证:

整日思量效唱随,谁为月老订佳期。满怀情绪难传纸,准备相逢诉与君。

微生高情知此女已有见怜之意,倒假意告辞。女子道:“今日偶逢官人也非容易,只当天假之便,还有一言相告。”微生高道:“有何见教,乞道其详。”女子道:“奴家虽然年长,尚未择配,向慕官人高谊,欲以终身相许,如官人亦有此心,便可央媒对我父母说合,不知可否?”微生高道:“卑人久有此心,争奈平日克己待人,手中未免空乏,乞稍缓几时,即当如命也。”女子道:“婚姻虽非偶然,只恐迟延有变,官人若不嫌鄙陋,我父母亦不是贪财之人,聘礼只须表意,奴家有私积数金藏之已久,当持赠官人以佐行聘之用。”微生高道:“如此却好,只是要订一日期,还在那个所在,待卑人好来相候。”女子道:“就是今日傍晚,在渑水支溪之内,木桥之下相会便了。”微生高道:“那边到也偏僻,行人极少,但你父母不知果肯许否?全仗小娘子自做主张,既承厚情,晚间相会的时节,欲求先为夫妇之欢,我两人矢志不移,终身不能更改了,你道如何?”女子道:“少待相会就是了,何必他言。”两人正有未言之言思量要说,那女子远远望见父亲来了,两人只得勉强而散。有诗为证:

好事多磨语匪庸,深悲市德尾生蠢。正期握手河梁去,旋复惊心老父逢。

岂是晤缘初会绝,应无欢趣再来浓。人生情在痴为主,情不求痴遇不重。

这女子依旧唤了同行幼女而回,他父亲已到面前,问道:“你方才与何人在此讲话?”女子道:“方才那人不知路径,来问孩儿,孩儿指点他去了,无甚别话。”他父亲情知是遮饰之词,却也不好十分穷究,只得说道:“你们出来好一会了,想是肚饥,还不回去吃午饭么?”女子即便与众幼女回去,其父亦随后归家。皆因女子与微生高讲话不密,露了形迹,以致其父母紧防,安能脱身出外?因此将微生高的命,倏忽之间断送了。正是:

怨女多情忒认真,痴心只欲贴金银。背违不出闺门训,枉使鲰生丧水滨。

且说微生高别了女子回到家中,好不欢天喜地,乃道:这段姻缘岂不是从天而降?可见人生于世要做好人。我微生高若平日不施恩全信,为人不好,这女子怎肯就肯倾心向我。然而,成事在天,谋事在人。我那日若不转去借火,那女子那里认得我是微生高?两人应该契合,自然天缘辐辏,不假人为。心中好不快乐,说罢抬头起来一看,天色正是未时光景,便性急起来道:怎么等得到那时候,此去桥下竟有一里多路,走得到那里,谅来也差不多了。纵然还早些,宁可我去等他,不可令他先到。随即掩上柴扉,缓步前行,到彼践约去了。有诗为证:

有侣美洵都,偷期学燕雏。抒怀不用瑟,结爱恰松襦。

伫望真何在,相怜岂有虞。鸾骖应乍至,始惬梦云图。

微生高来到溪旁,天色尚早,或者到渑水河上看看水势,或者到溪中桥下闲步一回。你道桥下是有水的,只好在桥上走,怎么桥下也走得?原来山溪与河道不通,此溪出水便通渑河,因他的发源不远,一经大雨之后,随发山水,其势颇急,过往之人俱从桥上行走。数日之内水已发尽,溪中便干,止有一股清流,却是纵步跳得过的。所以,过往的人不去走那危险的高桥,只望溪中稳便的所在行走。设使天道亢阳,山中发起洪水,比那雨水更凶十倍,这便是百年稀有之事。微生高桥下闲步良久,看看红日衔山,归鸦绕树,已是薄暮光景,睁了这两只眼,呆呆的望着溪上,何曾得见一个人影走来?心中暗忖道:日间这等相约确是真情,及至此时不来,难道这女子作耍我不成?也莫管他,这是百年大事,关系匪轻,既然期约定了,好歹决要等他来。不多一会,只见一个渔人负网而归,微生高远远望见,错认做女子,心中好不欢喜,走到面前方知不是。那渔人说道:“你这官人,从何而来,在此做甚么?”微生高道:“有事在此,你莫管他。”渔人道:“不是这样说,此时天昏日暮,恐怕你是吃酒醉的。刚刚一两日前下了大雨,今夜溪中必然发水,万一你沉醉,跌倒在此桥下,四顾无人,有谁扶救?倘若溪水发时如何是好?”微生高道:“我不醉。不妨,不妨。”那渔人也是好意思与他说知,微生高佯然不理,渔人径自去了。少顷,天昏地黑,月淡云迷,微生高道:“这女子想被父母拘碍不得脱身,或者夜静些来,一则免人看见,二则可行欢娱之事也未见得。”正在沉思,忽听得远远的有潺潺水声,初时尚疑道:夜静时渑河水响,这里也听得见的。说未毕,其声渐近,始信适才渔人之言不谬。意欲走到堤上避水,又算计道:此水谅来不大,就在水中站立一会,待女子到来,见我不逾半步,牢牢在桥下立于水中,方显我是个真诚笃信的君子,有何不可?又想道:此水来得势凶,大得紧,也是难事。正犹豫间,水势奔腾,快如飞马,好不凶险。但见:

清溪号怒,巨浪奔腾,力可起蛟龙。滔滔直滚,势能追骏马。浩浩横冲,聒耳繁声,似沙场上齐鸣战鼓。迎眸皓色,如坝桥边满砌银塘。奋飞去,拥数里黄沙。搏激来,卷一堆素练。却是那支祁作祟,竟非关河伯施为。欲火千层烧夜壑,痴人顷刻丧洪涛。

说时迟,那时快,微生高被水冲激,立脚不牢,是不能走离桥下的了,只得紧紧抱定桥柱,口中尚道:“我虽不怕此水,但恐此女来时怎么到得桥下相会?正说之时,水越大了,微生高支持不过,只得偎着桥柱,把下身衣服拴在桥柱之上,仍旧抱了其柱,不多时水已没过胸脯,不觉呜呼哀哉了。奈他一点真性不移,一双手犹自抱着桥柱。后人有诗叹道:

无端欲作有情痴,胶柱轻生不再思。只恐蓝桥缘未了,水晶宫里续鸾诗。

次早,近村人家相传河内有一人抱着桥柱被水淹死,纷纷都来观看。昨日那个渔人也来说起,昨晚此人不听我说,果然被水淹死了。只有那女子闻了此信,心中好不苦楚,自想道:是我误他了。你道这女子起初实有一片真心,为何期约定了倒言而无信起来?只因日间在路上两人说话,被父亲看破了,将晚持了银子正要赴约,被父亲责叱,不许出门,不得如意,以至微生高抱了桥柱而死。这些地方上人都巍他平日为人正直,多行恩惠,怜他死于非命,各人捐赀置棺椁衣衾,皆从其厚就葬于渑水之上,至今坟墓在焉。设使尾生为人正直,自无私欲相缠,那有溪水之祸?呜呼!人生世上,安可不行正直,而专事诈伪为哉?

鸳牒藏名山,觅绿勤探讨。惟有夙因人,不期成燕好。

缠绵此琴瑟,杳名溢夏潦。相逢未为欢,不学殒霜草。

世传尾生事,鄙欤弗恰老。或曰抱柱逝,如乘槎入岛。

总评:微生高乞醯于邻,还好冤做直处,大不该与女子相期。凡是行奸卖俏之事,专施小惠,以邀结人心。孔子评由孰谓二字,极其畅绝。

又评:或曰不逾期而至,已逾期而不返,直欲淹死,岂不是直乎?吾谓其色心已迷,忘其性命,非是不爽约也。

卷之九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

富贵业,英雄血。事功烨,声华歇。大块繇来愚弄人,无端枉把心头热。须达观,宜早决。眼前谁见谁优劣。锦衣美食薄于霜,道义文章坚若铁。君不见松柏才能耐岁寒,浓桃艳李三春孽。又不见苍苍空碧近自然,瑞霭飞霞终消灭。岐路中间须认真,去来莫费闲周折。滔滔浊世积埃尘,清修端把身心洁。明明端简岂相饶,天地无声芳誉彻。

此调正是说富不如贫,贵不如贱的话。若能富而好礼,贵而下贤,这样的富贵便胜于贫贱人千百倍矣。究竟那富贵人自己防闭又疏,旁人忌刻又多,未免终有受祸的,怎如得身居贫贱,反可以傲世肆志,无挂无碍,逸乐逍遥,上不臣天子,下不友诸侯,并没有职业担忧,亦没有家私牵累。只是那“傲肆”两字到底也不可用尽,若是一味傲肆的时节,觉得做人也太罔些,作事也太亢些,其实是个正气好人。只因这些已甚之行,虚憍之气,却教世上人当不起。他便痛心切齿,以图报复。你既骂得他倒边,他也处得你彻底。正叫做癞子吃猪肉,还图甚么人身?这些小人原是不要好的,至于酿成大祸不可挽回也。都是君子们自惹出来的,难道还怨得人?任你极贫极贱端的难免祸患,这也着甚么要紧?当日,东汉时范滂,字孟博,他虽是个士人,却也海宇闻名,群贤钦服,更兼又与陈蕃窦武相好,彼此标榜,互相推许,一时还有三君八俊等名。这一班人难道说得不是君子?只因自己称扬得太过些,后来遂成党锢之祸,受累不浅。处士虚声,深可痛恨,倒被那一种不痛不痒的富贵人将来做了话柄,满口道士君子沽名钓誉,全是把贫贱做个招牌的,岂不冤屈了多少大圣大贤?殊可惜哉!正是:

智士必须明智,廉士切莫矫廉。傲士应知多累,高士始觉无愆。

如今,试说一个二十分贫苦却又二十分清高,其实有二十分学问的。你道此人是谁?正是春秋时宋国人,姓原名宪,字子思。家道饶裕,父母又极其爱惜,真乃选衣而衣,择食而食。只因子思生得天性廉介,不肯在衣食上做工夫,故此把一个富室温饱之子,常常扮作清贫寒俭之儿。他在家中只是鼓琴而坐,抱书而眠,也不肯去营运家私,也不肯去干求进取。一日闻得孔子设教于东鲁,便去禀过父母,要往鲁国游学。父母连忙收拾行李,分付从人,打点他出门的光景,子思又来对父母说道:“那游学原是甘澹泊受辛苦的事,不是教你像意受享的。若要像意受享,何不站在家里,却远远出去做甚么?这些行李仆从都是不消得的。”父母平日晓得了思执性,却也不去拗他,繇他便了。子思欢欢喜喜拜别父母出门,只是一个孑身,竟往鲁国而去。有诗为证:

担簦负笈辞乡国,问水寻山涉路岐。今夜未知何处宿,不堪回首白云低。

自宋至鲁,子思也并不雇牲口,只是步行。一日挨一日,却早已到鲁国,就去参见孔子。孔子见他志气高洁,禀性狷介,倒也极其喜他。子思又刻苦力学,不避艰辛,竟做了孔门高足弟子。他一心慕学,因此就要在鲁国觅一居住之地。你说那要住居也是极容易的事,或是买一所宅子,或是典一座花园,最不济的或是租一间房儿。要闹热的就在市上,要冷静的寻到乡村里去,这样调停将来也果然容易。不知怎的,轮在子思身上便有十二分难处。走前街穿后巷,一竟看了十余日,把一个鲁城里面差不多都看完了,并不曾有个乐意的所在。子思只是攒着眉头道:不好。正愁闷间,忽然想一想道;是我差矣,这城市之中怎得有个幽僻的境界,何不到城外去寻,自然有冷淡的地方,极相应的屋宇。若是早去走一走看,怕没有撞着的时节,却要苦苦在这城里搜索,费尽了力气总不曾有个像意的撞到眼睛里来。即忙提起脚步望城外就奔,一面走,一面想,一面欢喜,一面懊恼。那欢喜的是欢喜今番定寻出个好所在来,那懊悔的是懊悔前日多走坏了十余日工夫。先到一应近山的山脚边或是半山里,走了三五日,子思也不中意,又去近水的所在,或是溪涧之旁,或是沟河之侧,又走了三五日,子思也不中意,又把那些深远的村乡也逐个个走到,又走了六七日,子思竟不中意。第一着是憎嫌不幽静,就是幽静的了,子思又憎嫌人迹可到的去处,还不避俗,所以寻来寻去,依先攒着眉头道不好,与城里寻房子时端的一般。忽一日,打从一条伙巷边经过,子思看了这巷倒欢喜道:此中大有佳趣。原来这巷隘窄异常,莫说两人并肩而行,就是一个人也须侧身而入,至于车马一发不必说了。子思且不往前面去,竟回身转来,望这巷中走将进去。那子思是守正的人,缘何肯像寻常人,只图贪便侧身走的,他偏要正身直走,把两个肩膀紧紧贴着两边墙,一步步挨将进去。走过一段狭路,里面自有空阔地方,四围旷野之趣观玩不穷。子思看了又看,甚是中意。你道这个地面怎的光景了,子思便如此中意?但见:

巷窄且逶迤,仅可侧身而入。地宽能俯仰,尽堪纵目而观。中央一答废基,方圆丈许。环绕四边颓壁,高低尺余。眼前皆是藤翳,步下无非离黍。虽见依稀踪迹,谅为狐足夜行。更多凋败枝柯,怎得樵斤日采。刺体野花能妒客,过头蒿草欲欺人。

子思想道:吾得居于此足矣,看这一圈颓垣尚可修葺,此乃天助吾也。不免去寻着地主与他商量,物各有主,我也预先定不得意思。遂转身出巷,无过在左右前后,寻问地主消息。那左右前后的人大半回报不晓得,又有的道;原是一分人家的废址,他移去已久,不用的了,要住就住,不消问得地主。子思毕竟要去寻着地主纳了佃价,然后敢去经理。那地主原把这个所在做了弃物,因此久不管业,如今得些佃价只当落得的,并不较量,恁凭子思收管。后人有诗赞原思道:

取人所弃道偏优,与世无争无所求。狭巷曾闻原氏子,颜家陋巷可同游。

子思一介不苟,又兼性厌繁华,自从觅居之后,独自一个在那里辟除荒秽,剪去荆棘,把一个环堵之基重新清理出来。只是上面不蔽风日,难以存身。子思就在身边摸出几贯钱来,向本村人买了些蒿莱野草,一束束背了回来,背完又一束束叠在垣内,再去买了几根桑木,自己就把斧子胡乱斫削,搭在垣上,随后搀把蒿莱打散,匀匀的铺在上面,拿些绳子绊了,公然竟是一间茅檐草舍,也好将就住得了。只是门户全无,这也觉得有些不便处。子思不慌不忙,慢慢的又去身边摸出几贯钱来,走到邻近人家,逐家问过,只拣有那枯蓬草的斡买了他一捆,自己驼将回来,放散了捆,一根根理将过去,直直的排在地上,又去劈了几条细竹,将来夹在中间,一连夹了三道,都把细绳子一一缚好,那阔狭高低原是照依门的数目,不多时扎缚停当,竖将起来竟是一扇蓬户,即时就拿去掩在门上。又仔细相了一回道:门便有了,只是开闭不便,如之奈何?只因少了户枢,所以开闭不便。但这户枢决要匠人做的,自己一时难处,总是子思不求备的,又不肯雇人的,情愿尽力掇来掇去到也不消得户枢了。过得数日,子思又将几贯钱收买了别家许多败瓮回来,那些看见搬败瓮的没一个不笑。前日见他屋上盖了茅茨,门首立了蓬户,口都道是子思的新制,如今又拾这些破瓮来,正不知做甚么故事。那子思把这败瓮放在地上,就是墙外掘起泥来,把水泼上,将泥练得稀烂,凡是家中墙缺上都把破瓮连泥砌好,那些没牖户处也把破瓮砌了,四围用泥搪上,又把那瓮口取了亮光,也只当开牖一般,岂非两便,以此人人都传说瓮牖是起于原氏子思的。后贤有诗叹道:

庸夫偏自占华堂,野处良贤空自伤。岂料宅居转眼变,户蓬牖瓮久弥香。

后人又有题子思新居七言律一首:

委径深山足可通,绳枢瓮牖膝堪容。无窗屡见窥人月,闭户时来扫榻风。

雪点孤衾添纸帐,雨侵书案淬文锋。任他宝马香车客,不敢驰驱入巷中。

后人又有五言律一首:

一片荒凉地,茅房仅半间。山深堪学业,地僻尽幽闲。

隐迹高陈仲,安贫效鲁颜。圣门真道学,德望重如山。

那子思端坐于草屋之中,终日只读书自乐,并不出门行走。凡遇闲暇之时,或是鼓琴或是鼓瑟以陶性情,一些外务却也动摇他不得。这草屋四面俱是土墙,未免有些阴湿,又是不用匠作做的,多有不到之处,蒿草不是悠久之物,日子长远,子思再不修葺,自然会得败坏。一经雨雪,满屋里都漏得淋淋滴滴,无搭干燥的所在。恁凭他漏下来,只是怡然独乐,及至天气晴明,又全然不动修葺的念头,但晓得一味读书,略无愁闷之意。正是:

居室千般愁苦事,胸中半点不相关。

子思虽则无求于世,一应衣食之需,免不得也要有些经营。子思既受教于圣门,那些绝人逃世的事决不屑学他的。可见古时士君子原是样样做得,件件皆能,不像如今世上人读了几句书便贞固不通,一些世事也不晓得。止要自食其食,毫不妄取于人,日用之间,到也将就过得。况天地间自然之利不因取之而为贪,不因不取而为廉。就略略取些也无妨碍,这也是圣贤中正之道。一日,子思偶尔出游,忽然一片树叶落在他衣服上,他就取来看一看,心里想道:这树叶随风飘落,眼见得是充物了,他也是天地生长,怎能彀生出一个裁制的法儿,庶不负天地生物之意。又想一想道:且待我看是甚么叶,再作区处。仔细相看原来是片楮叶。子思想道:这楮叶编成一冠尽可戴得,何必定用布帛?就向地上拾了数十片拿到家慢慢编置起来,俨然是一顶冠了,将来戴在头上倒觉有些山林气象,甚是雅致。又一日,子思偶然游到一个旷野所在,只见许多青藜遍地荒生。子思想道:这也是天地间自然之物,取之无禁用之无罪的。遂取了数根回来,略加斫削,便是天然一条柱杖了。杖了藜杖,戴了楮冠,一发相称得极。只是子思身上的衣服破碎得异常,历年不曾有新衣替换,止得这几件旧衣服,寒也是他,热也是他,愈加坏得快些,初然不过有几处破损,落后渐渐破开来了,或是东挂一片,或是西挂一片,远远望着竟像禽鸟的毛羽一般。那离离披披的光景,更与鹑鸟相似,故此人人都把他的破衣服唤做鹑衣。那子思独居草屋,从来不曾有人与他缝补,也不曾有人替他浆洗,做人又极窒板,断不肯去央人,难道这样破碎,听凭他不成?就把破的所在打成一结,已后凡有破损的并不连补,只是扯将拢来打个结儿便罢,一件衣服上不知打上多多少少结儿。这些外边人又唤他做鹑衣百结,凡是一应服饰之类,都因年代多了,没一件不是霉烂的。遇着正冠的时节,则见那缨索又早断了,若要整理襟袖,只见两肘都露出来,就是脚下一双麻履,也是陈年宿货,偶然纳履之时,那足踵无有不踹在外面的。子思只是徐徐而动,并没有一毫烦躁之色。果然是:

华屋无关贤士念,美衣不动学人心。若非道义多真见,怎得尘缘彻底清。

子思虽处贫困,志气却甚清高,所以孔门诸弟子没一个不敬畏他。其中只有子贡聪明出众,天性又是好比方人物的,所以略略还有些与子思相伯仲。其诸人见了子思,未有不事之如严宾,就是夫子也觉得尊重他一分。其时,夫子正得志于鲁,做了中都宰。那些兵刑钱谷都择门人中有才干者分曹管理,只有子思却一些也不去烦渎他。那些门人见夫子不用子思,便在背地里议论道:可见子思只是个遁世之才,那些用世的事,一毫也着不得脚的。就是夫子平日欢喜他,都只是一个虚意,至如今做起事来,那里用得原子思着。所以,管兵也不用他,刑名也不用他,管钱谷田赋也不用他,管礼仪杂务通不用他。可见他的这些行径外面虽觉好看,其中实没恒用的。不久,夫子又进位司寇,那中都宰免不得要荐人顶代。这些用事的门人,个个摩拳擦掌,指望夫子荐他。也有在夫子面前微露其意的,也有当面不言要夫子会意的,也有故效殷勤等夫子自发心的,也有托彼此相好两下互荐的,乱纷纷了几时。一日,夫子果然有了荐本,大家正在猜疑未定,及至命下,却正是原子思代夫子做了中都宰,大家都是空想。可见子思向来比众不同的,就是夫子平日欢喜他的心肠,毕竟有个大用的所在。后人读到此处,有古风一首,单道夫子举原思的好处。

抡人自古号为难,圣哲知人世所艰。大器小成应有咎,小贤大任必遭弹。

我怀独羡尼山氏,曾拔诸生原宪寒。原子以贫砺其骨,矫然不染世纷繁。

量才自处能生吉,审德而居可任安。岂独原思须效力,还欲余人惜羽翰。

子思在位数月,果然庶事肃清,下吏凛凛。凡是为官的只是不要了钱,诸事都做得开去,人都怕他。但靠几分本分俸禄,支销过日子,这也是极难得的了。子思更加清介,连朝廷赐他自己的俸禄也把来辞了。夫子常常借些事端劝谕他,教他为臣食禄,理之当受,恐怕他蹈了矫廉名目,把与世人做口实。子思又会得夫子的意思,所以不辞,贮作公用,是不辞之辞也。他本性至洁,不可勉强到得的。正是欲知节操清如水,先试肝肠洁似冰。后来夫子致了司寇之职,辞鲁而去。子思也就挂冠不肯作宰,仍居隘巷陋室。不多时,子思的父母着人来说:父母俱已老年,风烛难保,要汝归来把持家业。但子思本是至孝的人,只因从师远游,亦出于必不得已,久离膝下,未尝不举心动念。一闻此言浑身战栗,存坐不宁,便有思归之意。正遇夫子归鲁,隐居洙泗,就去与夫子说知。夫子甚是怂恿他回去,好尽人子之道。子思便拜别了夫子,收拾归宋,不数日到家与父母相见,果然风景不异,只是年齿容貌比前大不相同。子思在父母跟前,请了许多旷违之罪。父母亦见子思道德学问真实有进,心中不胜之喜。子思在家奉事二亲,昏定晨省,夏清冬温,尽心竭力,无微不至,指望永享遐龄,久供子职,不料天数已尽,父母双亡。子思尽礼尽哀,必诚必信,将父母殡葬已毕,思想学问无穷,光阴有限,到底舍不得夫子,遂把家中什物都收拾了,带了妻子,一总雇了几辆车儿,自宋至鲁,竟到隘巷中住下。至鲁之时,即便去见夫子。夫子先尽吊唁之礼,后来又与琢磨道义,凡是同门朋友都来致些殷勤,其中也有与子思极相好的,闻得他移居在鲁,心中思想要与他尽一尽人情。只因子思平日狷介无比,这些繁文俗套那里用得?所以,连说也不敢说起,只是付之罔闻而已。又经数年,无不做些明心见性,希圣希贤的工夫,穷究渊源之学问,不求闻达于诸侯,矢志读书,忘情富贵,隘巷栖身,安贫乐道,皆谓颜子之后一人,孔门中如子思者绝少。有诗为证:

圣学如天不可几,精心体认也能知。先年虽惜颜渊死,今日原思更出奇。

当时孔门弟子文质彬彬,各具才能,声名满于天下,道德著于乡邦,凡是列国中若致得为卿为大夫,大家争以为重。所以,子路、冉求俱为鲁臣,后来冉求又和卜子夏同为卫大夫,子路又做楚大夫,宰我也做齐大夫,子游子贱俱去为大夫,其余仕者不可胜数。独有子贡历聘列国,游说诸侯,他是第一个赫奕的了。他见原子思闭门不仕,心里想道:所贵乎朋友务要彼此规谕,况仕隐两涂不可偏一。如今子思坚执,未免太过,须索与他剖晰一番,庶不负朋友切磋至谊,又不如把自己的才具荣华去感动他,更好进言。子贡遂乘了肥马,仆从如云,身上披了轻裘,衬着绀色之衣,倒把一件素衫表在外面。果然裘马翩翩,宛如神仙中人也。到了隘巷,把车马停于巷口,子贡侧身而入,只见子思敝冠破裘应门,子贡对着子思慰问道:“先生何病也?”子思仰面而笑,复俯而应之道:“无财之谓贫,学而不能行之谓病。如宪之所为乃贫也,非病也。那些希世之行,比周之容,正乃名教中罪人。车马之饰,衣服之丽,宪所不忍为也。”子贡听了这话不觉面有惭色,逡邂而退,心中又嫌子思出言唐突,未免有些愤怒之意,遂不辞而行,行得数步,忽然闻得一派金石之声满于大地。子贡意肃神清,听了一回,止不知此声从何而来。四下顾望,乃是子思行令也。只见子思徐步曳杖,口歌商颂之章,可见他真是盛德君子,余人不可及者。

衣食从来不谓贫,胸中偏自富高吟。但求品格多清贵,便是人间第一人。

总评:原思之贫,却也叫做贫到绝顶去处。分明是个秀才皮色,然世上实无此等秀才。又因中间多了一番中都宰的纱帽,分明是个林下风味。然世上又实无此等乡宦,既然秀才乡宦俱无此人,惟当于古人中求之耳。

又评:口曲递后日宰天下,当如是肉。原思今日宰鲁,不如是粟。一个先打未来帐,一个不索眼前债,其实二人胸中没甚分别。读史者凡遇此等处,便当作出处观。

卷之十 有澹台灭明者

八旬渭老兴周室,一纪甘郎却敌人。陋质无盐偏佐主,冶容西子不谋身。

原思衣敝德如玉,晏子身矬志入云。当日若因颜貌取,几将才德溺迷津。

此诗是说世人以颜貌取人,屡屡有失。假如近世做男子的,有了天然容貌,绝世丰仪,自然走到人前异乎庸俗,谁不见了啧啧称赞,道是子都再世,宋玉重生。只要看他身上有华丽衣服穿着,便愈加敬重,那管腹中学问有无?殊不知腹中有真抱负大学问的人,虽然穿着些破损衣裳,倒也翩翩俊雅,就像野鹤在鸡群一般。可恨是俗人眼孔浅、识见低,一味只重衣服新鲜,凭你公子王孙,假若飘零流落,纵有泼天才调,谁来作与你半分三厘。到底古时人还有道德气象,不论人之老少、家之贫富、貌之妍媸,只要有才有德就敬他用他。所以,为君的容易伯国,为臣的不致遁迹,较之今日岂不天悬地隔?这也是人情世态,不必细谈。且说一个最丑之人,倒干出最奇之事,虽无掀天揭地之才,却有济世福民之术。你道这人是谁?他双姓澹台,名灭明,字子羽,乃鲁国武城人。但传闻丑陋,未知委是怎生模样,且听我道:

身材丑陋,容貌枯焦。出语不惊人,发声恰类鬼。面孔似砌着七盘坑坎,眼珠如隐在九里云山。须发蓬松,风过处疑有人来芦苇听。衣衫落拓,月明时骇逢鬼步碧云霄。

这子羽虽然生来没有个可爱的姿容,谁知他倒有过人的识量,再不肯去奉承当道,因他是武城邑内的贤人。平常尽有冠盖来往,他却视如土芥,弃若敝屣,毫不介意,也不望君王征辟他做贤良方正,与他个甚么官做,一味安贫乐道,要做个有德行的人。其时夫子在杏坛授业,受徒三千,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,子羽也在数内。始初子羽备了束修,向孔门求教,不意其间有一人在夫子跟前道:“子羽貌丑心凶,后来不得其死,不可收他。”那知以貌取人,便不是诲人不倦的主意,所以那个人虽然饶舌,众门弟子见他出言无状,十分摈斥他,竟不存地一个姓名。后来子羽得了洙泗宗传,便觉为人在世:

傲不可长,志不可满。欲不可纵,乐不可极。

终日闭门静坐,懒于交游,你道却是为何?只为他尊容生得忒不像个人,恐被人耻笑,所以倒因此得了个静养的法儿,只是读书自乐,远近书生闻得他的贤名,纷纷都来执贽拜求,收为门弟者均有百人,亦称一时之盛。此时武城邑宰姓周名駞,为人极其贪污,到任以来全没一些尊敬贤人的礼体,专以傲慢为事。又闻子羽是圣门的高徒,常自想道:别个贤人不能屈为入幕之宾,这子羽在我所管的境内居住,我是他的父母,他是我的子民。自古道倾家令尹,料想我以礼去请他,有话去嘱他,定然如意,决不抗阻。我初任在此,少的是金银财帛,看此邑中极其富庶,土豪甚多,不免与子羽商议,说些利害出去,赚些利益肥家,有何不可?他的算计到也不差,怎知两句古语道得好:

万事不繇人计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
周駞发了此意昼夜筹画,无一刻宁静,想道:我与他公堂相见多了,未免经了耳目,被人谈论,不若向私衙后墙开一便门,那边是僻静所在,少人来往,把这条径路教他不时行走,岂不甚便?也不择个吉利日,也不叫个泥木匠,自己将冠带卸下,易了衣帽,与几个家奴一齐动手。不意那座墙垣年深月久,因他用力太骤,脚下松了,便震坍几丈。周駞笑道:知趣的坍墙,来得凑巧,我若开了门到要惹人议论,趁这坍塌不要修理,从此出入往来岂不甚便?遣一心腹公人分付得停停当当,去请子羽相会。那公人径到子羽家中,子羽问及来因,公人道:“小可是本邑周爷所差,特请夫子到邑侯处商议公事。”子羽道:“我从来不入邑堂,恐无公事,不敢应命。”公人道:“真有公务,颇涉疑难,非夫子高才不能决断。况今日是紧急之事,望勿迟延。”子羽见他请得要紧,便唤家僮拿出儒冠儒服换了,出门径往大路。公人道:“夫子走差了,邑侯在私衙候见,请从小路进后门罢。”子羽道:“老兄又来取笑了,那见官衙有后门的。”公人道:“向来果是没有后门,是周爷新开的,单怕夫子光临公堂不便,特意设此一条路径。”子羽不闻此语还不动疑,倒随公人走了几步,一听这话回转身来竟往大路,进了大门,走到邑堂。公人入内通报,周駞出来接见道:“久违清教,想足下道德愈高,欣慰,欣慰。”子羽答道:“初学小子,何劳老父母过奖?闻有公务,愿闻其详。”周駞道:“适有一事,敢屈私衙相叙。”子羽道:“既有公事则当公言之,何必要到私室?”当不得周駞向后堂深拱,子羽勉强应了一声,只得随周駞进去,竟到那坍墙的所在,周駞低低向子羽说道:“学生常有事来相烦,恐致足下跋涉,幸这颓垣小径,闻知高居相近,从今只好在此处往来,可免外人言论。”子羽若是曲意徇私的,自然有许多迎合,有许多谐媚,以为贵人抬眼看,一个大济遇。那子羽素性端方,光明正大,听了这些言语心中十分焦躁,便回答道:“父师此言差矣,尝闻讲射读法则为公事,适闻见教是欲灭明做那不法的事情,这却难从命了。”说罢也不告别就拂衣而出。周駞费了无限心机请他进来,指望两意相投,大遂贪污之愿,谁知子羽这般倨傲,反受他一场呕气,愤愤不平,便骂道:“无知孺子,辄敢唐突上人,你这性命管断送在我手中。”后人有诗道:

生不逢时枉费心,伤时被斥古还今。须知择地宜先计,莫若迷茫幕上禽。

子羽回至家中,众弟子环列左右,齐声问道今日邑侯请夫子去,不知谈甚公务,如此不乐?子羽将周駞延进私衙这些说话说了一遍。众弟子中有一个识时务的,便向子羽道:“夫子,今日之事,已触邑宰之怒,他必然与夫子不肯干休,据弟子愚见,不若游学南行暂避,看些山水,历些风土,结交些人物,待周駞去任,然后回家未为不可。”子羽道:“听汝之言亦大有理,甚合吾意。”即择一个日子,料理家事,收拾些随身行李,带了众弟子,取路南行。有诗为证:

闭户攻书不问年,从天降祸向谁言。知几自古称明哲,游学江南快着鞭。

在路数日,早到一个村店,恰也幽雅。子羽行路口渴,正欲进店借杯茶吃,只见小巷中走出一个童子撞见子羽,吓得跳将起来,叫道:“不好了,那里来的一个活鬼。”那巷中随后又走出一个书生,俄冠博带,丰雅异常,向小童道为何在此惊喊,小童指子羽道:“这不是个活鬼。”那人近前一看,认得是子羽,便问道:“子羽兄从何处到此?”子羽也定睛一看,原来是同门朋友子游,两人相见作了揖,子羽的众弟子亦见过了子游,就邀到家中,问及南行之事。子羽道:“因敝邑宰周駞不法,弟以傲慢,彼便有害弟之心,故此出避。”细问来历,子羽也备述了一遍。子游便慨叹不已,即命家僮安顿行李,整治酒饭款待。不觉过了月余,临行之际,子游道:“仁兄远行,弟无物相赠,偶有白璧价值千金,敢荐执事以代析柳。”子羽道:“故人所赐,不敢不受。”两人依依拜别,真个是日暮河梁,伤心肠断,子游远送一程,只得分手。有诗为证:

杏坛几载恣相羊,蔬水琴歌乐趣长。凉雨一天孤梦远,归鸿千里故人茫。

怜他对影知心在,剩得临风浩叹狂。惟愿异时重聚首,夜深啸月拊瑶商。

子羽在路说不尽山行水涉,路宿风餐。不一日,行尽江北路程,异乡风景虽是愁人,他却有了这些弟子,漠不介怀,将近阳侯渡口。这日天尚未午,正好渡江。子羽雇了一只船,众人一齐登舟。此时并无一些风浪,恰如游西湖一般,甚是爽快。谁想船到江心,忽然起一阵飓风,利害得紧,众弟子惊得目睁口呆。子羽道:“生死有命,不必惊恐,平着心繇他便了。”你道为何起初平风静浪,一霎之间便水天相接,把船颠个不了?只见云雾之中,现出一条海蛟,遍身火焰,鳞甲倒竖,竟挡住了子羽的船不能行动,只在浪里颠仆,那船家急急叫道:“莫非列位客官行囊内有甚宝物速须抛入江中,方免一船祸害。”原来这蛟将欲成龙的,大凡异宝最为所好,故此兴妖作怪。子羽是个博物的人品,船家未曾开言便知来意,说道:“我这船中并无异宝,止有子游所赠的白璧,想这孽畜知我囊中有此,索取是实。”便喝道:“孽畜,我与你前日无冤,今日无仇,陡起风波是何道理?你不过要此白璧,我便舍了与你。”说罢,即向囊中取出白璧,投之江中,那蛟从云雾里面掉下尾来,只是一卷,收了白璧,倏然远去,依旧风息浪平,江水如练。合船大小人等都来称谢,子羽道:“是我带累你们受惊,既已无恙,大家造化,何谢之有?”船将近岸,子羽望见树林中有一所古庙,四围黑气弥漫,半空云雾络绎,直接庙屋之上。子羽疑心此云起得甚奇,难道那边有甚么妖精邪鬼,使那蛟来摄我的白璧去么?便问艄子道:“这庙中是何神圣?”艄子听得子羽所说,并不敢则声,尽力摇到渡口。子羽搬了行李上岸,又问道:“此庙是何神圣?”艄子被他问不过,只得答道:“阳侯庙。”子羽又问道:“阳侯是邪神,是正神?”艄子也不回他,一篙撑开了船,架着橹径自摇去了。此时天色虽然未晚,恐怕前途巴不着宿店,就在渡口寻店安歇。子羽便问店主道:“我们方才渡江,几乎丧命,但此蛟不知常要如此发动否?”店主道:“我们这阳侯神圣能知过去未来,甚是灵感,每有过客往来,必要祭赛,想你们不曾祭得,所以有这惊恐。”子羽道:“我们都是只身,并无一些货物,也来搅扰。”店主道:“若有至宝须要投献与他,自然嘿佑。”子羽道:“我有白璧一块已抛与他了。”店家道:“恭喜,恭喜,阳侯此后定有显报,令你买卖称心,所求如意。”子羽沉吟了一会,不觉大怒道:“我的白璧没有了也是件小事,可恨他这般搅扰地方,陷害百姓,我若不砍阳侯之头,不焚阳侯之庙,也不是澹台灭明了。”提起一口宝剑径向前走,众弟子与店主地方人都来劝阻。子羽执意要去,店家并地方人都道:“我们这个地方全赖此神护佑,客官若如此造次,难道神明神通广大,反不如常人不成?万一触了神明的怒,贻害一方,罪过不小。”众弟子又劝道:“阳侯既属邪祟,妖法必高,恐一时难破,莫若依了地方人劝阻,中止也罢。”子羽那里禁得住满腔怒气,一道烟径奔阳侯庙去,众人见他勃然大怒,又且容貌丑恶,那个敢十分阻挡,只得繇他便了。子羽勇往直前,行不上数十步,只见风雨骤作,果然是:

不测风云生顷刻,倾盆霖雨下须臾。

子羽一心只要除害,那管什么狂风猛雨,顷刻间风雨转大,子羽暂避大树之下,只待风雨少息去斩阳侯。忽见冒雨走一人来,衣衫全然不湿,看看走近身旁。子羽细看正在惊异,那人向前拱手问道:“执事莫非是江中沉璧的澹台子羽么?”子羽答道:“正是。你为何知道?”那人道:“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。”子羽忖道:这人敢是妖物幻来的,急欲拔剑砍去,又恐误斩良民。再看他衣衫并无雨点沾湿,始信真是妖怪,高声喝道:“何物妖邪,辄敢白昼现形。”掣剑便砍,那人躲避不及,被子羽一剑斩去,应声倒地,即便现出真形,恰是方才江内作怪的恶蛟。一霎时风雨顿息,云开天霁。有诗为证:

风雷声迅疾,妖物恁施为。幸遇澹台子,行将挫逆威。

却说众弟子及店主人放心不下,齐来看他行径,再欲劝解。来到树林下,只见子羽正在那小涧中洗剑,地下杀死一蛟,鲜血满地,腥臭不可闻。一齐问及缘故,子羽将杀蛟事说了一番。地方人等看了这海蛟无不称快,子羽抱怒犹然未平。众人道:“客官斩死孽畜,与民除害,我辈无不感激,便是过往客人渡江,也无惊恐,远人赞叹。如今天色将晚,且回寓所,把这件湿衣换了,安宿一宵,明日又好趱路。”子羽道:“蛟虽杀了,尚有党类未除,终为地方之患,毕竟捣其巢穴,绝其根苗。”众人道:“要除根甚么法儿才好?”子羽道:“只要焚了庙宇,方除此患。”众人道:“杀蛟是你莫大功劳,这庙宇原是地方人盖造的,倘若纵火延烧林木,诸人岂不归怨?据我们愚见,不如消释为便。”子羽听众人所劝,便放下剑,回至寓所,脱了湿衣,正要取晚饭来吃,只见那些邻近人家纷纷的拿了酒=前来,一则与子羽压惊,二则与子羽酬劳。子羽道:“这事不过是我一时抱不平,怎好叨扰。”执意不肯吃,店主人道:“难为他们一片至诚,况且客官与我地方除害,便一杯薄酒也不妨事。”子羽见说,只得允从。其时有几个识文墨的老者相陪,问起姓名乡贯,子羽道我姓澹台讳灭明,字子羽,鲁国武城人氏。其中有几个晓得的便道:“原来就是澹台夫子,不知为何到此?”子羽又把避周駞出游之事说知。众人道:“我们久慕夫子,既是闲游避难,我这地方虽然僻陋,尽可优游,何必又往别处?”子羽道:“走尽天下,无非如此世界,无非如此人物。跋涉穷途徒劳无益,重蒙相留,这也使得。”店主人闻知子羽是个贤人,比日间相待大不同了,也备些酒肴以当洗尘,大家开怀畅饮,尽醉方休。当晚子羽在灯下独坐一回,犹自愤恨孽蛟,不觉身子疲倦,支撑不住,靠在几上刚才合眼,尚未睡着,朦胧之中只见一个白须老儿将一枚白璧送到面前,哀求道:仆非凡人,名曰阳侯,在此地方血食多年,因一时错念误遣恶蛟,前来索取白璧,已蒙赐之一剑,但区区庙食从来已久,但日后再犯清尘,甘受一炬。如今伏望海涵,得存庙貌,曷胜荣藉。今将白璧奉还,幸乞收贮。说罢,忽然不见。子羽猛然惊醒,剔起残灯,白璧已在桌上,连声称奇。正是:

梦幻偏非幻,真邪不是真。相看惊不定,疑鬼复疑神。

子羽当时说与众弟子,听者莫不称奇。次日,远近居民个个扶老携幼来看斩蛟,又来称谢子羽,也有拜的,也有跪的,你道却是为何?只因此处有了阳侯庙,那条孽畜依草附木,兴云致雨,每逢年节朔望就要宰杀牲口,祭献一完,抛向江中,与蛟龙作餐,或者有穷的,有不信的,他便作神作祸,罚你多病多痛,大者发狂,小者惊痫,无所不至。闻得子羽从鲁国而来,又是圣门弟子,斩了此蛟除民大害,故此跪拜。还有人纷纷都要接他回去设帐开馆。子羽心甚厌烦,私自想道:我本为避周駞而来,怎么倒在此斩蛟沽名,倒失了本来之意。众弟子道:既然夫子不乐于此,不若仍回本乡,还好肄业。子羽道:有心来到江南,且住数月,再作道理。于是另寻了一所幽僻房子住下。日复一日,不料这些乡民越来得多了。始初来的人还是些朴实的顽童俗者,后来便是那些文物的人来咬文嚼字,说东话西。子羽大怒道:我只因白璧有此祸祟,不若将他捶碎掷在江中,且回武城去罢。众弟子也不敢拦阻,只见子羽果将白璧打破丢在江中,并雇渡船,再回江北。有诗为证:

锥残白璧掷江心,只为当时惹祸愆。执意买舟归北路,乡心已动兴翩翩。

这些邻近众人看见子羽碎璧,那一个不说可惜了,又见子羽搬移行李下船,个个扳留,争奈子羽决意要去,无计可施,霎时传遍远近村坊,众人都来阻留。子羽师徒早已上船,大家合齐道:澹台恩相去不得,此时风大,再留一日去罢。那艄子只要趁钱,诚恐众人留住,预先撑开,乘着便风顷刻已登彼岸。那地方人尽道难得来这个好人,除了大害,恩德难忘。我的地方清净,人眷平安,是谁所赐?古人说得好,以德报德,如今大家各捐银两,建一座澹台斩蛟殿,开一个澹台湖,留与后人作为胜景。那些人个个乐输,人人喜助,不满一月积贮千金有余。买了木料砖瓦,建造飞檐大殿,峭阁明楼,楼前开一个大湖,方圆数里。其功不日而成,沿江百姓都来助工,皆生欢噪。工已完,像已塑,便时时香灯供养,日日士女游观,把那阳侯庙一旦坍败,再无灵应。这正唤做:

失意者风雨漂摇,得时者光华显赫。有兴者子羽渡江,无味者阳侯返璧。

这也都是后话,不须细述。且说子羽回鲁,正值清和时候带了众弟子,一径回到武城,尚恐周駞生甚异心。不料他已罢职归田,子羽闻知,心中大喜。初到家时,未免要探亲访友,混了半月,闻新邑宰将次到任,问其姓名,说是言偃字子游。子羽听得故人来治本邑,甚是欢喜。穿了公服,与众同袍随班行礼,迎进邑中。子游看见子羽复回武城,口虽不说,心内暗喜,不觉信口说道:“子羽吾友,不劳如此行礼。”子羽称着父师,连声不敢不敢。子游好生不安,可羡子羽三揖告退,绝不失诸生仪度。子游端坐琴堂,目送子羽,乃叹道:邑中良士当首推子羽。正是夫子说得好,若以相貌取人,却不是失了子羽。后人因子游述了这几句话说得有理,便有七言律诗一首赞道:

从来浊水产奇莲,素质幽香绝世妍。因叹世途成象罔,却悲人事若云翻。

英雄自信非穷惫,日月空嗟不我延。借问闾阎痴竖子,奈何取貌不知天。

总评:貌之美恶,人之优劣,繇乎天生,非人可强。试观子羽斩蛟除害碎璧救人,岂非幽兰在谷,不以无人而不芳者比哉。

又评:周駞作宰,不思致君泽民,又不能礼贤下士,专以过铸托子羽,自不相合,既以恃势挟子羽,安能顺受?嗟!嗟!士君子之处逆境,将何以为情邪?

卷十一 孝哉闵子骞

华门不许牡骖过,犹喜弹琴与啸歌。野思正同秋水润,幽情偏逐白云多。

惟客橘柚欢莱彩,独许盟鸥恋薜萝。若届圣明垂顾问,春风应复听鸣珂。

这首律诗单表那高志乐道之人,植操贞固,抱德肥遁,看得人生如梦,富贵浮云;闲居蓬茅之下,托意皇虞之上,将一应世事谢绝,俗务推开;扫迹杜门,室无尘杂;养素丘园,台阶虚位,心中意中再无一念。人于公朝使万夫倾望,一旦尊荣骄人夸俗。纵有韩魏之家,晋楚之富,以势相压,以利相加,他竟视之如土苴,弃之如敝>。宁甘藿食藜羹,卑居穷里,不以大官美禄、高爵重赏为妻妾之光荣,为交游之礼貌,为平生之快事,为男子之壮图。但以林前竹下散发箕踞,夏葛冬裘,朝餐夕醉,如此立身持己自然到那纲常伦理之中。不必说致敬尽礼,备悫秉诚,念兹在兹,与那些贩夫牧竖迥不相同。虽在颠沛流离不肯差错,虽当饥寒穷困不肯废弛。假如有不义之征聘,使他奉社稷、治人民,离其所好,就其所难,料这空谷的高踪,不是好爵可縻,威势可逼。若果能抗节玉立,不面伪庭,纵不得太史上奏,天子下颁纶綍,旌表门闾,也算得一乡之中有德、有行、有才、有守的大善士了。再得与大圣上智,砥砺切磋,比德度懿,相期有成,便做个被道戴礼,浸仁沐义,亚圣钜贤,何难之有?正是:

衍得文宗最胜人,不妨牖户守清贫。啼残驹谷三千从,役尽龙香十二宾。

为惜穷时车舆驻,畏途滥碎席频珍。图书岂乏环瑯秘,只恐三余为来伸。

其如輓近之徒,但知博些声名,求些禄位,用些机智,一等功名到手,不论时势之清浊,邦家之治乱,身与命之安危,一味如蝇见血,如蚁附膻,究竟为世所讥笑。繁华才过,落莫旋生,瞬息之间荣枯得失蝟集云屯。念此丑行不如陋巷之士,乐天知命,素位而行。倘遇圣君贤相,如昔日荐剡梦卜之举,或典论思或司枢密,这样尊荣安富,何伤于进退,何损于山人,自宜蚁行不为过矣。故此鲁国之士在于孔夫子门墙就学的,虽其立志不食污君之禄,不仕权奸之家,然必有一说,夫子生于乱世,周流齐鲁宋卫。这四国中无不可仕,其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,都出仕诸国。即如宰予好白昼睡卧的,可比朽木粪土,却出仕于齐。子贡好货殖,冉有不悦道,子游习弦歌,他三人也出仕于鲁。至如行行子路,出仕在卫,子夏为政于魏邦。孔门纷纷出仕者不能枚举。然弟子中分为四科,首称德行者四人,独仲弓为季氏宰。其上三人如颜渊、闵子骞、冉伯平,皆不屑仕于季氏。却说闵子名损,字子骞,鲁国人氏。未离襁褓,他便不幸丧了母亲,当此之时,闵老情极无奈,仔细思量,一则以幼儿无人抚养,必至夭折,二则以家计乏人照管,必至破败。只得央媒妁、具聘礼,娶了一房继妻,休题容貌如花似玉,益且性格粗暴,局量褊浅毫无内助规模,却是小家腔调。凡人家生女,不论贫贱富贵,父母教训熟读内则孝经诸书,长大嫁人,自然孝敬公姑,持家以俭,处己以正。至于待人接物,事事周全,可称贤妇。设或不然,不知道理,不达时务率意妄为,放僻邪耻,无所不至。这闵老自从娶了继妻,两意绸缪,百年鱼水,琴瑟之情,床第之乐,不言可知。却说闵子至如今已有抚养之母,自然知寒测暖,识饱疗饥,庶几可以望其长大。暨其成立,其继母眼见其父恁般爱惜其子,况自己身边尚无所出,又因乡党宗族之中,防人谈论,勉强迎合丈夫意思,将这闵子胜如亲生,千般爱惜,百计护持,闵老见他如此,暗喜妻贤母慈,谁知这闵母竟是一团奸诈。有诗叹道:

妇人如蝎更如豺,积虑深心孰易猜。常视遗孤如草芥,不禁搔首浩歌哀。

日往月来,不觉又是三年光景。闵母身怀六甲,自己心里有些恶阻,身子未免不耐烦起来。闵子此时年纪尚幼,寒要衣穿,饥要食吃,继母心中烦恼,便有憎恶之意。看看十月满足,到了分娩,生下一个男儿,闵老十分欢喜,三日浴儿,弥月剃头,各处亲戚朋友、宗族邻里都来庆贺。从此以后,有了自己的儿子,虽把闵子生疏,也不至十分作贱,闵老亦看他不出。又过了岁余,继母腹中仍又坐喜,后来又生下一个男儿,人人都道闵老积德好,故有多男之庆,洵是人生乐事。不意闵子到此,合当受苦,如今年渐长成,那继母有了亲生儿子,只要管顾自己的,将已前相待闵子的心肠,一旦化为冰炭。在闵老面前甜言蜜语,许多温存,到背后无端毒骂,百般凌辱,要衣不得,要食不得。闵子恰也乖觉,日常间看见两个兄弟在母亲身边何等娇痴,何等怪诞,要一与十,今待我如此刻薄,心中郁郁不乐。终日终夜仔细思量,我闵损与兄弟,总一母所生,两样看成,不知我母存何主意?正在肚里狐疑,一日坐在门外,忽然有一个没要紧的人在闵子门首经过。看见闵子,手指道:这是没娘儿,不期也是这般长成了。因而叹息。那人无心说出这句话,忙忙的走去了。那闵子倒是有心的人,听了这话心下不胜悲楚。却原来我自有母,死亡已久,无怪后母将我凌贱,爹爹那里得知。又想道:古人云,天下无不是的父母。我只尽为子之道,况我幼而孤弱,使无后母何以得至今日?如今衣食欠缺,或者父亲手中窘乏也未可知。我闻古时有个虞舜,他也是后母,谁知父顽母嚣弟傲,吃尽万苦千辛,虞舜毫不敢怨,只尽人子道理,一味行孝。后来其父瞽瞍有允若之化,然我所处的境界比他还容易些,自此以后我当效虞舜以报罔极罢了。正是:

平生多苦复多辛,长恨绵绵孰与伸。独有孤桐知此意,清商弹彻更伤神。

闵子自闻没娘儿这一说,也不去问及父亲,诚恐怕继母知道反加嗔责,愈觉低声下气,昏定晨省,兢兢业业,如履渊水。继母时常不善加他,只是逆来顺受,其父毫不知道。又隔数年,闵老见继室年渐老成,持家必然力练,其子又大,将来家事可托,自己年纪将老,不时要出外闲游,只苦没有个御车的人,古来执射执御,原是个男子在世上所当行之事。其时闵子髫年光景,闵老虽有三子,两个是继室亲生的不必说了,又把闵子托与继母看管,只道其母把三个儿子一般看待。因此,不把闵子另看一眼,时时要闵子推车出外,闵子唯命是从,并不敢推托。一日,天色激寒,闵母还睡在床上,听得外面金风飒飒,落叶飘飘。那两个幼子叫道:“娘阿,天色寒冷,须要绵衣穿了。”闵母道:“儿,我知道了。”急急起来披了衣服,梳头洗面,整治朝膳,自己与幼儿三人吃了。幼儿道:“哥哥与父亲御车远走出门,身子不知冻得什么样哩?”闵母道:“阿损是个贱骨头,那里比得你们两个,便冻杀了他,与你何干,偏要挂念他怎的。”幼儿道:“阿哥与我一样的,娘怎么这等说。”闵母骂道:“怪小奴才,凡事繇娘做主,谁要你们饶舌,再若如此就要讨打。”幼儿畏怕,不敢则声。闵母就开了箱取出丝绵撑开,约有一二斛,连忙将幼儿所穿的夹衣脱将下来,随叫他坐在被窝之中,生一炉炭火放在被外,自己便把领缝袖口拆开,正要翻绵,又来与幼儿盖好了被,问道:“儿,你们想是肚饥了。”你看那小孩子们果品糕饼,原是他的性命,巴不得到口头,再没有娘去问他,那做小孩子的不作娇作痴要食吃的。所以,两个齐声答道:“正饥哩。”闵母即令小厮们到市上买东西与幼儿吃了。方才动手翻了长的,又翻次的,丫鬟颐指气使,相对翻好绵衣,就与幼儿穿了,绝不提起闵子身上。少顷,闵老从外回来,对其妻道:“不期今日天色一寒如此。”说未了,忽然两个幼儿穿了绵衣走到父亲面前,闵老笑道:“损儿的绵衣也十分要紧了,母亲可替他翻一翻,明日好同我出去。”闵母口虽答应,心里想道:有甚力气与这小猢狲翻绵衣,反坐住了,不肯动身。闵老催道:“就在今日与他翻了,明日有事又好要他为我御车。”闵母道:“我一时身子不健,到晚间我与他做。”闵老只道他果然有病,倒有许多温存。少顷,又有几个出友邀他出门去了。闵子见炉中有火,走近前来烘火,看见两个幼弟身上都着绵衣,取笑道:“兄弟,你穿了绵衣好厚哩。”幼弟道:“方才娘与我二人翻的绵。”闵子道:“好。”只说得这一个字,闵母高声骂道:“畜生,做晚娘的不曾偏曲得你甚么心,不过与这两个小兄弟翻件绵衣,说甚厚,说甚好,你看如今厚了那一个人?有甚么不好了那一个人?小畜生,你快说不是的所在,待我做晚娘的来替你讨饶。”闵子说绵衣一个厚字、一个好字,原是无心,不过与幼弟戏言耳,倒惹得后母闹个不了,只得向前跪下叩头哀告道:“娘是我的亲生之母,怎么如此发恼,孩儿如有不孝,恁凭娘亲责问,何须动气?”闵母见他如此光景,伤拳难打笑脸,况又知自己性躁,强笑了一声道:“你既是这般说,且起来到大门口去,俟候你父亲回家才许你进来。”闵子连声答应而出。后人有穷鸟诗一首为证:

睇彼小鸟,在林之端。出胡不时,为鸷所残。

饮露悲鸣,临风振翰。哀痛惨怛,伤其肺肝。

缅惟往昔,群飞以安。曾几时兮,遘此艰难。如何如何,坐令永叹。

闵母到底是个小器度,没见识的人,心中想道:我本欲乘此衅打他几下,不意这畜生倒说得可怜,我只得饶了他。若容他在眼前,未免看见幼儿吃食,毕竟也赏他些祭喉。只这老昏君谆谆要我与他翻绵,我想丝绵十分高贵,怎舍得把他穿。不若将旧时冷棉翻与他穿罢,在他父亲面前只说新的,那里识得出?新绵留在下年又好增添。算计已定,上楼开箱。他又想一想道:如此做了,人不知,鬼不觉,只要手儿扯得松,捏去软溜溜的,哄瞒得老儿眼睛过,那怕他受寒受冷,与我何涉?及开箱一看,不见有旧绵在内,又开一只箱子,里边都是破绵败絮,心中又动了一点鄙吝的念头,手拿了几块仔细看了一看,心中转一转道:呸!到是我差了,聪明半世,懵懂一时。这些旧絮当初存留在此也是得用之物,如何舍得翻与他穿了。锁了箱子,覆身走下楼来,千思万量,欲待要不与他翻件寒衣,犹恐他父亲作闹,声闻于外旁人议论,说我只爱自己所生之子,将前妻之子凌辱。欲待翻与他穿,这些旧絮实难割舍。那闵母之待闵子如此情景,心如铁石,意似蛇蝎。自古及今,这般继母颇也不少。却说他在楼下沉吟了好一会,无计可施,撞着幼儿在中堂玩耍,正所谓自肉自痛,一个个唤到膝前摩摩头儿,摸摸手儿,问他身上还寒么?幼儿把头连连摇道:“不,不。”闵子在门外细细听见母亲的言语,心中悲切,泪下如珠。那闵老不知在何处饮酒作乐,那想着闵子在大门口冷风中战悚悚孤零零做一个稚子候门的故事哩。这正是:

幼儿失母遭磨折,轻信重婚诈伪人。伫立门前迎父至,朔风凛凛对谁伸。

闵母此时心甚焦躁,惟恐担延他的父亲在面前,万一把新绵翻了,走来走去,忽然一阵大风,东廊之下吹起芦花恍如雪片,向前一看,见那只板箱里还有数斤,原是起初翻褥子剩余的。随把手儿放下去一捏,软滑细润,洁白如绵,遂起他的一点恶念头,哈哈大笑道:我为这个小冤家翻件衣服,思量了许多时候再不停当,谁想这些芦花就在眼前,从今以后他也有衣穿,我再不费心了。便唤闵了脱下裌衣来翻绵。闵子欣然脱下暗喜道:母亲回嗔作喜,这番必定有绵衣穿了。身上止穿得件单衣,依旧立在门外,冻得七死八活,遵母命不敢走入中堂。偷眼一望,翻的竟没一些绵子,乃是芦花,用几根绵线缝绊,如衲衣相似,到晚始完。其风益大,闵子忍不过这样寒冷,情极无奈,走到灯前问道:“母亲,绵衣可完了么?”那闵母将衣丢在地上道:“好性急,赏你这件尸皮穿去。”闵子不敢则声,含了一双眼泪,穿了芦花翻的这件衣服欲走出门,闵母又怒道:“天色晚了,不要与两个小兄弟出外顽耍,敢是装些鬼声惊杀他们么。”闵子急急转身与兄弟说说笑笑。

却说继母妒性,自己有了儿子,便把前妻之子,乘丈夫不在家中百般凌辱,如日常丈夫在家中自有许多甜言蜜语。那闵子一味纯孝,所以毫不介怀,亦不形诸声色。当晚闵老醉归,闵母迎着道:“你因大儿子没了绵衣,再三分付,我带病翻了,他就穿在身上。”闵老笑嘻嘻的应道:“多感娘子好情。”便呼闵子过来:“还不拜你母亲。”闵子连忙唱喏,闵母假意答道:“照管孩儿,是我做娘的职分所当为。”闵老愈喜,又将闵子身上摸一摸,笑道:“果然翻得好,为何手还是这样冷的?”闵母急应道:“绵衣翻完才穿上身,少不得就暖起来了,何须性急?况你又吃醉了,自然不胜其热。”闵老道:“是。”说罢,归房安寝。次早,天气微和,闵老又要出门去游耍,闵母故意阻道:“你怎么做人只管恁自己心性,再不顾别人死活,倘损儿辛苦生起病来,如何是好?”闵老答应道:“多蒙娘子好言,今日与人相约不可不去,日后无甚紧要,不行便罢。”那闵子在旁知道父亲决要出门,将车上所用的绳索构木一一安排停当,站在门前只等父亲上车。闵老自娶继室之后见他正在芳年,容貌颇好,说话又会奉承,儿女之态固不能免,两个缠了半日,方才起身。行至中途,忽然狂风大作,刮地而来,这回好不寒冷也。但见:

愁云黯黯,怒霭重重。木落高秋,白雁风声萧瑟。山昏薄暮,清猿林色凄凉。紫蓧垂花,青松折口,豺狼无处可存身。巉岩走石,峻岭飞沙,虎豹此时难伫足。踏磴樵夫,急归来,绊倒了半肩柴火。泛江渔父,忙理楫,惊动了几尾鱼龙。披氅神仙,权归洞府,抵帷卧客,震醒藤床。真个是昌黎风雪阻蓝关,恰还如韩信乌江追项羽。

闵子到此时节未曾行得几步,靷索不觉脱下,车儿倒去了一段路。闵子还在后边,抖擞衣袖,整理芒鞋。闵老见车儿不动,回头看见闵子,尚嫌他失于检点,大呼道:“快来推车。”闵子因身上寒冷,这件芦花翻的衣服,一些些都坠在四角,仍旧是件单裌之衣。你道值此寒天,又加之以刮地狂风,冷也不冷?闵子不敢违命,挣扎上前御车,行了又不上数步,靷索又脱下。闵老如前叫他御车,闵子到此手足俱僵,力不能胜,不觉流下泪来。闵老看了心甚不忍,便道:“汝母劝我不要出门,我不听他,谁知你这般畏冷?难道你身上穿了绵冻了这一套模样?”将闵子拽上一把,止得这件裌衣,便问闵子道:“汝母说是与你翻的新绵,为何身上这等单薄?快说与我知道。”闵子道:“孩儿只因天道严寒,故此失靷,望父亲恕孩儿不孝之罪。”闵老听得可怜,再三问其缘故,闵子意欲支吾过了,又恐人说以为诳父,只得低低说道:“衣内都是芦花,所以不暖,并无他故。”闵老道:“汝母说你衣内都是新绵子,怎见倒是芦花,岂有此事?”便把闵子所穿的衣缝用簪脚挑开看其虚实,忽然一个风头吹得满天飞去,衣内干干净净,跌脚捶胸,恨恨不了,便骂:“悍妇!为何毒害我的孩儿!”立命回车,闵子向前说道:“这非吾母本意,昨因天晚,诚恐父亲回来功夫忙促,况是灯前,或者误翻在内,父亲到家决不可因了孩儿与母亲反目。”闵老怒道:“只因你孩儿为人忒孝顺了,故有此事,不必你多说,我自有个道理。”闵子便不敢则声,忙忙的推车回去。那闵母闻知闵老回家,正要装腔做势兴动闵老,只见闵老一进门来怒冲冲,也不说些甚的,对着闵母高声道:“好个晚娘,替儿子作得好绵衣。”闵母已知芦花事发,便应道:“我与你的脓血翻了绵衣,还道我为娘的不好么?”闵老道:“你铁石为心,豺狼成性,所以做得好绵衣,你可自看。”说毕发起几声冷笑,便叫闵损过来。闵子恐父母厮闹,故意站住了不敢移动身子,激得闵老性发,一把提将过来,将那衣服内的芦花抖了一地,便指与闵母道:“好绵子,亏你忍得这片心肠,待孩儿如此刻薄。”那闵母若是有家教的,自然有悔心之萌,支吾些言语,再将新绵翻改,消了丈夫这点气,不至反目了。他反恨丈夫不是,口中不干不净:“我想是你家价妇,应该凭你施为,昨日替他翻了新绵在内,谁知他自己不肖,或者拆出换些东西吃了也不可知,我如何将芦花与他穿着?”那闵老听了此语,暗想道:损儿不敢发觉,其母说亦有理。正是:

积谗销骨,积毁铄金。古语其然,传之至今。

不期两个幼儿不晓得事体,只道有事便说,叫做聪明的了,齐声向父亲说道:“我们两个因前日风冷,替母亲讨绵衣穿,母亲替我翻绵,委是新的。娘又怕我们冷,盖在床上被中,又生了许多炭火与我们烘。哥哥翻衣之时,只穿这件单衣立在大门口,候等父亲到家中,委实与哥哥穿的是芦花,不是新绵。”自古道得好,小儿口中讨实信。闵老听了此语,不容分辨,将闵母的头发一把揪倒,拳来打脚来踢,打得十分利害,就写了一纸离书,登时要逐出门去。其时宗族邻里亲戚都来劝解,决不肯听。闵子见父执性,不可逭回,倘母亲一去,兄弟三人将如之何?哀痛迫切,哭泣流涕,到父亲膝前说道:“父亲必欲要母亲去,以儿愚见,母在一子单,母去三子寒,伏乞父亲三思。”说未了号天大恸,哭个不休。那闵老见儿子是这等悲痛,力留继母,也思想前妻大哭一场,家中聚集许多宗族亲戚邻友,见者无不伤心。那闵母到此田地,也不觉动了一点慈爱之心,将从前恶念一时消释,连忙将闵子一把扶起道:“孩儿,不料你如此孝顺,倒是我做娘的不是了。”母子亦觉欷歔。那闵老夫妻原是恩爱的,只是因那闵子故有此作为,看见其母倒认自己不是,也不苛求,又亲见其母将新绵另做一件衣服翻了,与他穿在身上,方才放心。过了数月,不觉冬尽春初,庆贺新岁元宵之后,闵老道:“损儿即渐长成,正该读书。吾闻本国之内,孔夫子乃是大圣人,所收之徒甚广。我不若送他门下读书,多识古今名物,不枉生他一场。”闵母极口赞襄,闵老立定了主意。有诗为证:

须知力学在严师,躬叩缁帷勿自疑。计日陶镕成德器,四科名定冉雍随。

择了吉日,具了束修,将闵子送到杏坛,拜孔子为师。闵子固是天生聪明,不须尽力训诲,打头知尾,告往知来,不上一年光景,即便学业有成,遂为孔门高弟,气质越觉纯粹,事亲愈加敬谨。那闵母知其贤孝,与两个幼儿一般看待,并无贰心。闵子方幸晚母回心转意,心中喜悦,行有余力,即归探候父母,纵遇疾风暴雨也不失期。孔门又有一个弟子叫做子贡,屡屡看见闵子侍于夫子之侧,颜色时常改变,每要问其缘故,又恐失言,到此不得不问,便道:“子骞,你始初见于夫子,面有菜色,今日何故又有刍豢之色?”闵子道:“损也不敏,出于蒹葭之中,蒙夫子不弃,收入门墙,又蒙夫子内则切磋以孝,外为之敷陈王法,心口口口出见羽盖之辉煌,龙旗之缥缈,裘旃之人相随于后,心又乐之。因这二者交攻胸中,损又不能决断可否,是以有了菜色。今被夫子威仪文词,如春雨润木,自叶流根,浸灌滋养已非一日,又赖二三子切磋劝勉,内明于去就大义,出见羽盖等物,视如坛土,是以有了刍豢之色。”子贡拱袂道:“多谢指教。”何为菜色?这就是常人所说饥者之面上青色。所以赵宋之时有个真德秀,论菜色道:

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,士君子不可一日不知此味。

为何又叫刍豢之色?这刍豢是悦口充肠之物,人若终日有得啖了,自然面色肥泽,不与那乌面鹄形相似。须知闵子借此自喻学问深浅,不可泥定。这时闵子学既有得,每常出言绝不妄发,容貌和悦,德行甚噪。有诗为证:

爽气横秋豁紫口,訚訚气宇似王春。茂才南国留纲纪,流誉东家满缙绅。

四壁图书娱梦寐,一坛云树称吟身。何时斗柄司喉舌,试问荆山抱玉人。

却说鲁国中有一个藏货财之所,其藏名叫口口口当初创造,不知费了多少土木,用了多少金钱,方才完工。那鲁人无故又要广其基址,高其屋宇,是一件极劳民伤财,极可已得已之事。况鲁国连年荒歉,野无青草,室如悬罄,这改作长府,原是不急之务,尽可省得的。所以孔门中的弟子,身为匹夫,名淹伏处,却有帝王之略,每裕经世之谟。一日,闻鲁人无故要兴得已之役,闵子是个外持缄嘿、心存慎重的人,却有老成之长虑,说出一句话来,真是动关经济,可作訏谟。说道:“这长府之设,是先王积贮所遗,今日侈一时之耳目,轻变先时之制度,只怕所梗甚多,还须蹈常袭故。省此纷更,庶几不失先王节爱美意。”夫子高坐驷水之滨,闻知此言,慨然赞道:“事体有悬于庙堂之上,而议论出士君子之口,非言之难,中理为难,以今日观闵子仍旧贯之言,不但维国本、裁国计,兼且恤民力、厚民财,故其于利病之所,休戚之关,筹之预定,决不轻易其言,言之中理,尤不能深为嘉叹哉。”其后闵子的父母身忽染病,渐至危笃,闵子告归。口口口幼弟,躬先奉养,亲尝汤药,未及数月,相继而亡,闵子哭泣尽礼,衣衾棺椁虽不丰盛,亦不苟简,适得士者之常。闵子思念父母音容,乃率两个幼弟庐于墓旁,三年服满。此时,幼弟俱各长成,嘱付在家勤守门户,自己仍造见夫子。师徒睽违日久,相见之时,悲愉交集。夫子便与闵子一张琴,说汝三年以来必疏练响,可乘此清闲试按流徽,以舒郁志。闵子闻命即就杏坛之下,石几之上,将琴放着,不疾不徐,弹琴一曲,其音切切而悲。有陶靖节诗为证:知我故来意,取琴为我弹。上弦惊别鹤,下弦操孤鸾。夫子一见闵子不先执礼陈诗,读书谈道,反叫他弹琴,这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,又曰士无故不撤琴瑟,所以修身养性非苟焉而已。今闵子丧了父母是有大故的了,废琴不弹或者生疏,夫子所以先命弹琴,实有深意。闵子弹罢,舍琴而起,说道:“先王制礼不敢过焉。”夫子此时细听其音神为之游,忽闻其言即赞道:“孝哉。闵子骞哀,尚未尽能,制以礼口口口子乎?”闵子逊谢弗遑,退居其位。后来大孝之口口口天下。鲁大夫季孙斯慕其贤孝之名,适值私邑缺少一员佐理的官,因想圣门弟子多善从政,又闻闵子骞是大孝君子,以此人为费宰可谓得人。即遣一介之使修书荐币远至其家,见了他两个幼弟,备陈季大夫请子骞先生为费邑之宰,即求登车而行。其弟答道:“吾兄往杏坛去矣。尊使不若往彼,或可相见。”使者应命而去竟往杏坛,刚值闵子散步出来,使者一见跳下马来,便问道:“请问先生,贵学中有位闵子骞夫子恰在何处?”闵子道:“这便是。尊客何来?”使者将季氏召为费宰之事备述其详。闵子道:“多蒙大夫宠召,但闵损是山野鄙人,不识长治久安之策,何劳玉趾下临,这费宰之召不敢如命。”使者道:“家大夫深仰夫子大孝之行至德之操,匪朝伊夕,故遣小可抠迎夫子枉降费邑,卧而理之。”闵子道:“损自父母弃世,业已谢绝人事,退避功名,敢烦尊使善复大夫。”使者道:“家大夫竭诚相请,望之甚渴,若夫子拒而不往,彼且固请,夫子将奈之何?”闵子道:“倘大夫决不见原,口口口走齐境之南,去鲁之北矣。”使者见闵子词色口口口敢勉强,只得嘿嘿而退。季氏也绝不复遣使至矣。闵子益坚不仕之志,辞别杏坛退居梓里,日与二三子讲学不休,又与二弟辑睦于家,抱道自高。据其生平行孝,父母称之,昆弟称之,外人亦称之。故夫子曰,孝哉闵子骞,人不闻于其父母昆弟之言。后人读到此处,有词思帝乡赞云:

修身乐天天性真,志笃友于昆弟自相亲。不事浮华,终日清歌泗水滨,洵是孝哉穷理大贤人。

总评:闵子未尝仕季氏,而家语载之,然书之可信者莫若鲁论。今作者取其汶上之辞,为殿于行孝之后,可知闵孝为百世师,而季氏何物权臣,乃得而使世之邪?

又评:芦花一案,千古同悲。使世为继母者,得观此以易其残忍之心,为慈爱之念,则其有裨于风土也,宁曰小补之欤。

卷十二叶公问政

堪笑堪笑,輓近人情颠倒。鉴花谷影狂追,志气精神尽颓。颓尽颓尽,底事常遭悔悋。

这阕古调笑,专说士君子处在这衰晚之世,不能以廉贞自信,欲使那纷纷物议,不及其身此乃必不得之理。须知上节难表,讥刺易蒙。古来的圣人贤者,内行蹇修,如护好环有事必竣。如决溃川,尚且往往忧人之谗。畏时之讥,辗转反侧,不敢自安。务要求其实际,去其虚声,惟恐志行不光,动摇毁弃,直期昭然可质,荡然无疵。不必修名,不必悦行,不必通众,始为高举旷图。即使其时纵有了那些邪说相问,嘲哨迭乘,其本来面目未尝稍易风华,委曲求媚,所以愈征其生平的举动。不去索隐,不去行怪,中中正正,自可流传。岂若庸人之在世间,止沽世誉,见了一物,遇了一事,劳形而弊神,焦心而殚虑,不遑宁处,幸而得之,坐以待旦,将欲夸耀于人,及至霎时患难之事业生,变故之大倏起,何计设施,动辄消沮,曾无尺寸之益,徒失旦夕之欢。言之念之,岂不自愧,岂不自悔。所以,诗经上有一篇诗,赋得甚好,那诗道:

相鼠有体,人而无礼。人而无礼,胡不遄死。

因此天下有见识的人见及于此,始知历境纷纷,或炎或凉,或贫或富,皆不可逆虑其来,预定其去,援为殷鉴。正是:

强求富贵都成拙,泰处山林乐自然。一餐粗饭随僧后,何事浮营满日边。

却说如今的民风土俗日变日新,若无劝惩,何以坊正人心,推广教化,难道忍得闭口束舌,不着些古典异闻。趁此闲居细细敷陈,以为观摩之益。昔日周公旦辅佐成王有功分封在鲁,传与伯禽,其后二十六世。有一个践位之主,名曰哀公,为人极其庸钝懦弱,受制季孙斯大夫。那哀公毫无作为,又不能尊用贤明睿智之人。他却是四岁即位,正是乳臭之时,可怜坐席未温,仲孙何忌是季孙之兄,也是鲁国的大夫,便率师伐邾国。及至次年,又合了叔孙大夫共为三家,并出强兵,取邾之田,自东徂西攘为己有。其时口内的人尚以哀公年纪稚小,不能谙国家重务,待他老成历练,或有所为也未可知。不意哀公年渐成立,未免有女色相亲,谐臣媚子,时刻在身旁,盘桓歌舞,那得功夫去读书习礼?所以,日愚一日,再无智慧的时节,甘居汀下。他却外饰些好贤纳士之名,播扬天下,究竟怠于吐哺握发之勤,蹇于倒履抠衣之节。谁知那陈国之中有一个书生,姓颛孙名师,字子张,做人气象恢宏,意念广大,自恃已有才华力量,当不日致位卿相,誉通诸侯。他也是孔门一个贤弟子,颇有不屑之心,甚有堂堂之貌,闻知哀公好士,其名大着于外,子张不揣个时势,不查个的确,竟别了家族之人,整顿了随身行李,又带了跟随仆从,辄离陈邦,朝行暮止,冒雨披霜,不惮千里之迢遥,奚顾两旬之奔走。有诗为证:

不禁异里事驱驰,剑气横秋玉韫斯。旅梦一归千里在,酒醒百感五更滋。

雄风彻树鸣黄叶,凉月经冬沁碧丝。口兄无柳还强笑,天涯偏动望云思。

这子张一心要身名俱泰,竹帛自显,才为得志之秋,不枉了十年力学,多见博闻,谁知昌运难逢,明君鲜遘。子张一到鲁国,寻寓安歇,暗想道:“我今不辞劳苦,远离故乡,涉此泗滨,倘若哀公知我,惠然肯来,应该有龙旗之招,纁帛之聘,延我去做了上宾重客,奉之以高爵,荐之以厚禄。凭着我平日在夫子面前,所学的戒田畴,兴礼乐,易民风,布政令,从今发舒鲁国,其快何如?其乐何如?这子张在鲁虽作是想,原不为妄求,据其才能,卿相之位,固其优为。谁知这哀公原是昏庸愚卤之君,只晓得一味声色货利,不过借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头。那子张自到鲁国,也不去探访友人,也不去游玩山水,只是端坐寓所。一日过了又是一日,如此旅邸孤眠,相对唯奴仆也。无契友谈心,亦无高人论道,昏昏嘿嘿,未尝不顾影口徨,临风叹息。不觉过了七日,全不见哀公命驾相访,礼貌谦恭,并那些设馆授餐,继粟继肉之事。子张大失所望,心中尚想:哀公或者牵于国务烦琐,不得功夫,难好脱身,我且不必心忙性急,姑且待之。及到七日之晚,子张块然独处,心志索然,自恨此来,失于点检,懊悔无及。到了此时,真个抽刀不入鞘进退两难,悲歌抑郁,说与旅中人道:“我颛孙师误闻鲁君好士,故此过都历邑,晨兴昏寝,挟书负剑,耽寒受馁,地远千里,行非一朝,方得至此,苦何可言。只是七日以来,君竟弃我,不为致敬尽礼。可见徒有好士之名而无好士之实。”旅中人问道:“好的是甚么?”子张道:“好的是似士非所为士者,吾其已矣。”言毕,拂然去鲁。正是:

纵横才智侣,不遇鲁哀公。千载人传语,悲口口已穷。

后来,哀公不去修德求贤,口口三家口窃,意欲央求邻邦的兵马逐出三桓。这三桓就是三家,故三桓亦因其驱逐之事共怨哀公情薄,相为仇隙数十余年,卒致三桓统了雄兵猛将前来攻击。哀公惧他势力强悍,慌忙出奔卫国,可怜播迁而死,岂非好名者之祸?且哀公一国之主好名尚然至此,可为左券常闻,古人有四句说话,字字良药,言言妙谛,真为好名者之鉴戒:

一念自益,交加罪戾。疾如发机,疾于徒隶。

我今日在此深思极论,再将一个嗜假弃真的故事,穷究其细微曲折,始知吾论不诬。试观春秋之世,有一个人姓沈名诸梁,表字子高,为楚国叶县之尹。他却自骋多才博艺,僭称为公,时人就都称他做叶公。那时,楚国之君乃是平王在位。平王使了那太子少傅费无忌,往秦国为太子建娶妇,不意其妇姿色甚美,那无忌劝平王自娶,另当与太子建求亲。平王见奏,假意道:“世安有为子娶妇而我纳之,于理诚恐未顺。”无忌道:“始去议求,尚未行聘,有何名分所拘,纲常所系?”平王遂大喜,将倾国内的财货纳聘于秦,竟娶此女做了夫人,更为太子求娶。不期这太子的太傅姓伍名奢,就是吴相国子胥之父,那少傅就是无忌。只因无忌是个奸险小人,太子本是正气的人,再不曾把一分颜色看他,故无忌不得太子的欢心,怀了夙怨,于求婚一事从中离间,把他父子骨肉顿起戈矛。正是:

明枪容易避,暗箭最难防。

那无忌把秦女荐与平王,恐怕太子蓄怒,后有不测,常在平王面前将太子百般诋毁。平王也因这事,见了太子自觉无颜,遂使太子出居城父地方,为楚国守边。费无忌此时亦算是拔去眼中钉刺了。他又日夜思量,平王与太子建父子天性,骨肉至情,如今把他出居在外,万一心回意转,召入宫中,父子仍为父子,外人依旧外人。无忌此时料不能干净了,毕竟断送了他的性命。除了祸根,方才痛快。偶然一日,平王燕坐,左右前后并无一人,止得费无忌在侧。平王问道:“太子在外可怨我么?”此问正中无忌的机谋,急应道:“怎么不怨?”平王疑道:“他如何怨我?却为何事?”无忌道:“都是小臣之罪。”平王越发疑心起来,又道:“与卿何涉?”无忌道:“自臣当日不合将秦女献上吾主,后娶太子妃,容貌不如夫人百倍,他却怨望非常,尊居城父,擅了兵权,外交诸侯,将入弑君篡位,小臣闻之久矣。此吾主家事,不敢奏上。今为吾主计之,必先预为准备,莫待临岐勒马,江心补漏,是臣之愿也。”平王大怒,即召伍奢入朝,使人杀之。太子出亡奔宋,又因宋华氏之乱,避到郑国去了。郑人善待太子,本该以德报德,又往晋国,与晋国之人谋袭郑国,郑人大怒,将太子杀死。太子所生之子叫做王孙胜,此时已生长在吴,那楚国的令尹子西,欲召王孙胜归楚。叶公闻有了这一件事情,急整衣冠来见子西。相见已毕,分了宾主而坐。子西开言问道:“子高何故宠临?”叶公道:“仆闻子西大夫欲召王孙胜,不知果有此事否?”子西不敢隐瞒,应道:“然也。”叶公道:“既然足下要召他回国,必有高见,诸梁甚愚不明其故。”子西道:“要用着他。”叶公道:“将焉用之?”子西道:“吾闻王孙胜直而刚,使处口口为白公耳。”叶公听了此言,摇手劝道:“不可。”不知叶公为何要阻子西,且听他说来:

有分教当局者迷而不悟,恰才知旁观者舌有奇方。若依得这番话能全首领,倘竟行那件事怎免灾殃。

子西身居令尹,是楚国中执政上卿,尊贵之极。若论他所出的言语,谁敢阻挠?一听了叶公此言,便骇然问道:“子高,你向来言不妄发,今日相阻,何以见之?”叶公因屏开左右,低声数道:“王孙胜为人展而不信,爱而不仁,诈而不智,毅而不勇,直而不衷,周而不淑。况其父受僇于郑,实是平王为之。倘若他不念旧恶还可姑容,万一他以报复父仇为辞,兴兵夺地,料必不能忘情于足下了。”子西道:“子高何故危言乃尔?”叶公道:“子西兄,弟因足下,并令弟司马子期,平素亲爱,不与人侔,是以不敢不言。若果用之则其害可泣而特也。”子西道:“多蒙相教,弟非不认高谊,不感厚情,小弟宁以好意相待,假使王孙胜为人果然如子高兄所述,六德之失,不知以德报德,以怨相酬,也繇他便了。据子西所见,王孙胜虽是为人不好,我今取用了他,决不敢加祸于我,故此拘执。”那叶公见子西如此行径,知不可强,何苦与之絮烦,便立起身与他别,私自逃奔,到于蔡国方城之外,静看变动何如,以为行止。后人有诗为证:

俊杰知时务,择地暂栖迟。沉忧何虎泄,镜里欲添丝。

再说王孙胜,果然因请兵伐郑复命,子西便许了。他尚未起兵,适值晋国也起了兵来伐郑国。子西不知何故,反去救郑。王孙胜怒道:“子西愚我。”遂谐其徒石乞,谋为不轨。楚国这些军民士庶都晓得叶公有戡乱反正之宏才,定国安邦之伟略,莫不引领望着他复归楚国,如赤子望慈母,农夫望乐岁一般。叶公也只得起兵靖难,正打从方城入楚,适有箴邑尹固,意带了属将数千,来助王孙胜作乱,与叶公相遇于楚。叶公与箴邑尹固相见,问道:“箴公何往?”箴尹道:“去助王孙。”叶公道:“箴公差矣。”箴尹不待叶公所言,面中作色,按剑问道:“不佞何差之有?”叶公怡然答道:“足下今助王孙,可是要去害令尹司马二人么?”箴尹道:“这二人乃祸之首、罪之魁,怎么不要害他?”叶公叹道:“即此一言,所谓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”箴尹道:“子高之言可有据乎?”叶公应道:“有。”箴尹方才捺下火性,说道:“这等小弟领教了。”叶公道:“此时师行在途,无暇细谈他事。就是这楚国若无令尹司马,这社稷久已倾亡。今足下弃二子,存楚之德,从白公祸楚之贼,若此不省,性命其可保乎?”箴尹顿然开悟,欣然从了叶公,共击王孙胜,恰好不费甚么气力,一战而胜,石乞就烹,王孙胜自缢,其党悉平,扶翼昭王即了国位。始初,叶公入捍大难之时,因王孙胜杀了令尹子西、司马子期,那叶公权掌令尹司马二事。如今国患已除,四境罢兵,仍旧人民安堵。叶公请命昭王,仍召子西之子宁为令尹,子期之子宽为司马。这叶公端的老于叶邑,这须是叶公不伐的好处。正是:

功成不受赏,名著见清忠。终老真堪尚,无心万户封。

一日,叶公说道:“人生有几,宛若蜉蝣,朝生夕死甚是畏人。若不趁此好光阴寻些适性事,岂不如囹圄之内带桎披梏之人哉?”恰好其弟后臧偶然立在叶公侧边,听得有了这句言语,便道:“哥哥高居叶尹,受享荣华,所富者财货,今日要寻适性之娱,不若稍破费些以求之,何如?”叶公倒问后臧道:“兄弟,你可说一二桩与我听。”后臧道:“其说甚广,不知哥哥中意的是甚么东西?”叶公道:“你若耳有所闻,目有所见的,不拘难易,说与我听,待我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弃之。”后臧道:“人生所顶戴的是天,这天文上有日月风云,雨雷霜雪。哥哥,你可好么?”叶公道:“那些迅雷疾风寒霜疏雨是极不可测的,有甚好处?至于穷冬霏雪尤是可畏。惟有月色怜人,然那阴晦常多,光辉又少,虽日有黄绵袄之喻,为寒儿贫士所悦,论来也不是你哥哥所好。”后臧道:“天文既不好,地舆何如?”叶公道:“那地舆看来亦非吾之所好。”后臧道:“哥哥,却是何故?”叶公道:“山有虎狼之危,水有风波之险,都邑市肆人物杂居,关隘边廛,尘沙可惶。除非是那荒村僻境之中可以逍遥,可以闲憩,思之尤非吾辈居官者所宜,也不去好他。”后臧道:“逢时遇节,烧灯宰肉,进火晒衣,斗鸡戏马。哥哥,你道可好么?”叶公道:“兄弟,此是寻常之事,也说不得个好。”后臧道:“哥哥,那珍宝珠玉想必是好的了。”叶公道:“此非大富极贵之人,家中不能蓄积,况饥不可食,寒不可衣,好他则甚。兄弟,你不知时人有俗诗一首说道:珍奇宝玩,不疗饥寒。却羡王孙,竞取为欢。”后臧道:“哥哥,你因不济冻馁,不肯好他。假如有茶可以消渴解酲,有酒可以助欢扫愁,有羹如锦带甘露,有饭如青精脱粟,又有嘉肴美味玉脍金薤相与饮食之人,穿的是官锦之袍、狐白之裘,系的是黄琅之带、紫琼之绦,戴的是金凤之冠、玉燕之钗,着的是凌波之袜、飞云之舄,饮器皆是奇宝,衾缛无非彩缎,如此富丽之受飨,奇艳之依栖。哥哥,敢是从吾所好?”叶公道:“听汝所说,乃是吾家常物,也不为异,我也不好他。”后臧道:“种些花木,养些鸟兽何如?”叶公道:“花木有时残败,禽兽有时害人。”后臧道:“既然不好,依弟愚见,不如建造宫殿楼阁,亭台第宅,既有轮奂之美,又有安逸之宜,将这文房所用的椽笔石研、文纨蔡纸,武库所用的宝剑雕弓、翠旗金锏,又将那罘思屏、博山炉、照胆镜、鸡舌香、筇竹杖、薤叶箪、蓬莱盏、海山螺、琵琶琴瑟、箫管图书、瓶花笼鸟之类,摆列其中。哥哥,你再广求燕赵之姿,朝欢暮乐,可是好他么?”叶公道:“此言近是,只是非我心中真好。若果得一桩东西,不费力,不劳神,举目就见,触处皆逢,看将来实像是个真的,究竟又不是真的,凭我时时爱玩,才是我的所好了。兄弟,再劳你想一想,不拘世上世外,可取而致在这宫室衣服器皿上的,你道是何物为佳?”后臧道:“哥哥出的题目甚难,待愚弟缓缓想来,然后可应尊命。”有诗为证:

欲穷世上巧,须竭意中思。绘事真堪尚,雕工亦足师。

输般应献技,僧慧且成痴。搆出天龙相,公其爱在斯。

后臧嘿坐了半日,就如一个入定的和尚。那叶公好生性急,又恐乱了他的好思量,只得忍耐。看见后臧将头频点,也不繇他开口,急问其故。后臧道:“有了,只要哥哥费些金银。”叶公道:“这何难,你看库藏之中,瓜子黄金,魏野尺玉,照乘明珠,万选青蚨,不下亿万,但凭兄弟所说,只要似真的物件,像生的东西,是我极好的。”后臧笑道:“兄弟亦有此意,只须在楚国之内,请那雕匠画工到府中来,将这宫室衣服器皿等类,不拘花鸟山水,雕些画些,你道可好么?”叶公听了雕画二字,满心欢喜,连声称妙,又道:“民间常有如此雕画,怎得再异于寻常,使天下后世之人都来称赞我叶公有异好,我才志满意足。”后臧道:“也不难,世间惟有龙为四灵之长,云从水涌,入汉超渊,天子乘之以御极,神仙跨之以上天,将龙来雕镂彩画,不亦乐乎?”叶公拊掌大笑道:“乐哉,乐哉。兄弟之论甚善。如今就烦你召请画工雕匠,速为料理。”后臧连忙应允而出。有诗为证:

不辞辛苦走康衢,觅倩能雕善绘徒。须信叶公从此后,真龙显现好还无。

后臧走至国中,也不去探亲访友,也不去问柳寻花,一心只要寻访那雕的画的。走前街,行短巷,不止半日,将那些有名高手,带了帮手徒弟,竟趋叶邑,即见叶公传命,即日彩画雕镂。那干人手忙脚乱,竭力尽心,画龙的调颜色,匀笔仗各骋技能。雕龙的磨斧凿择木料,俱呈手段。叶公即命兄弟在此督工,商量布置。那后臧因自己费了许多心思,哥哥又用了许多钱钞,倘这班工匠偷闲怠惰,不能精妙,反为不美,只得捐己资,或时赏酒赏肉,或时赏钞赏钱。自古道得好,私恩小惠,足以固结人心,将这一个偌大的工程不日落成。却说这后臧为何这等奉承哥哥?只因起初在吴之时,与他的母亲同俘在彼,后臧不待赦书下颁,弃了母独自奔回,所以这叶公恶其不孝,平日再不把好眼看他一看,犹如路人。后来后臧也道自己不是,深自懊悔,巴不得寻一桩事在哥哥面前效勤。乘着把这事托他,他赔了钱钞,用了心力,速速成功。因此,这班画工雕匠都到叶公跟前告成讨赏,还请他亲身观看。叶公撤了民事,正行之间,早见后臧相迎,说道:“龙形雕画甚巧,请哥哥观看,设宴庆贺。”叶公才把后臧正看了一眼,笑嘻嘻的道:“好个兄弟,能成吾好。”即走入雕画之所,抬头一看,果然:

金光闪烁,瑞气氤氲。帘幕间,阑干上,但见龙身盘绕。亭台畔,杯爵中,又见龙影回环。若遇那疏雨清风,应闻这长吟远啸。夸不尽游潜飞跃,说不了爪甲鳞口。如入蛟宫,处处铺蒙茸之海藻。犹探骊穴,时时听狎猎之江涛。

叶公看了又看,看个不了,满面堆下笑来,称赞后臧,犒赏工匠,即日大开筵宴,广召亲朋,庆赏雕画的假龙。自然有人馈送礼仪,闻得那时送东西的人,都要奉承叶公快活,不拘饮食动用之物,都取着个龙名,不能枚举,今且略述数端。但见献剑的道:奉上太阿龙泉,以助君侯,水截鲸鲵,陆剸犀兕。献墨的道:奉上龙宾香口,以资倚马挥毫。献火的道:奉上龙火,以便炊羹爇篆。献马的道:奉上龙驹骏马,以备千里驰驱。献笋的道:奉上龙孙,以供七箸。献肉的道:奉上龙根仙脯,以实郇厨雁椟。献鱼的道:奉上化龙池鱼,以祝公子若孙飞腾云雨。叶公看了这龙名之物,还不十分称赞,听他这些话说得如簧可爱,便唤左右收藏。正待要坐席饮酒,外面又有人报道:箴尹处送十对木偶人来,叫做烛奴,与爷执烛。叶公召来使进见,问这木奴将何木制造?来使答道:家爷因君侯所好似龙之物,特将龙檀宝木刻成童子,衣了绿龙之衣,束了金龙之带,手捧绛台,可以列烛照夜。叶公笑道:如此有累箴侯费心,斗胆拜登了。后来唐之申王也仿了这式样置造。且说叶公便叫左右将烛奴排列筵前,点起桦烛馋灯,映着雕画龙形,就比日间的光景又是一般奇绝。有诗余南柯子为证:

赤焰惊人魄,苍鬐炫客睛。鳞甲灿如星,醉看渡沧溟。

是夜饮宴未散,忽闻宫室之外,殿陛之间,风云骤起,走石飞沙,叶公一意看了假龙,方遂心中所好,注目纵观,诸事不理,那些亲友耳中听见,已有几分疑惧,正不知是何缘故。灼眼间狂风益大,怒雨平倾,忽然一条真龙约有数十丈长,从天垂下,直入叶公开宴之所。叶公惊得魂飞魄散,失声叫喊道:“不好了,真龙来了。”连忙望门外飞跑。那些酒客个个狼奔鼠窜,兔走鸟飞,恨不得穴地而逃。这叫做弄假成真,招灾惹祸。那一条真龙怒张鳞甲,喷雾嘘云,一时风雨愈大,把这叶公所画所雕的宫室器皿衣服之类尽行摄归天上,那条真龙方才夭夭矫矫上冲霄汉而去。其时叶公的性命也不能顾了,边叫着真龙何在?瞬息间真龙不见其形,雨收云散,直至天明。那后臧看了真龙下降的所在,剩了一块白地,心中好不惨凄,又不知哥哥走避何处,是吉是凶。虽知真龙上天去了,料无妨碍,方敢去寻觅哥哥。寻了好一会,只见他躲在崖下,蓬头垢面,不似人形,口中端的乱叫道:“真龙来了,好怕人也。”后臧忍不住好笑,便唤道:“哥哥,不要慌,真龙已去,我后臧兄弟在此。”叶公知是兄弟叫,正要走出崖,看自己身上尚穿一件龙衣,又惊道:“龙绕在身上来也。”只因他到此魂魄已失,五色无主,颠狂个不休,连其弟后臧也认做一个人龙,不肯与他并立同坐,被后臧牢牢扯住。片晌,叶公之心始定,四肢瘫软,动移不得,负归府中,卧病不起。遍国中人都传言道:叶公半生好龙,那知好的是假,一见了真龙下降,便弃了宫室器皿,惊失了魂魄,空费了雕画金钱。其时的人竟拿来做一个话记。过了数月,叶公之恙始痊。因叹平日所好甚差,闻知那孔夫子有圣人之德,转念间便将那好假龙的肚肠改变了务民义的心事,因而择吉至鲁,向孔子问政。孔子知其为人务名,只将近悦远来为对。叶公言下有悟,不待重问,就此告辞,归叶邑之中,以实心行实政,而叶邑之民无不蒙其福焉。有诗为证:

浣虑无尘累,从教播令名。何须咎既往,犹幸颂神明。

总评:余观叶公行谊固高,所失者假龙之一好也。岂非白璧微瑕,噫亦不足为叶公累也。

又评:古之县尹似不与今同,而叶公居之可知矣。然其力能平王孙胜之大乱,以致荆楚之国安如磐石,且无一芥系怀,而仅仅好龙,亦非甚愚。若后世骄其所立之功,而奢纵是图者,可以同日语哉?